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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灰沉沉的路

第一章

(一)

同圓蓋一樣的天空,罩著了一個熱哄哄的世界。舊歷七月十五灰紅的太陽,已經越過了埠東嶺,熊熊地向著魯州城的方向走去。滾滾地熱浪漸漸包圍著這座山嶺環抱的小城。城中沒有半絲風,樹葉草葉塵灰遮面著低垂下去。城里彎折狹窄的街道上面,人涌似潮,車流成河,皆如同后面有追賊似地匆忙疾走。空氣里浮漾著刺鼻的柏油瀝青味、汽車尾氣味以及從三步五步置于道旁生活垃圾桶里散發出來的腐物臭味。遠處近處兔窩鴿巢狀地高高矮矮樓房的外墻上,密密掛著的空調外機嗡嗡悶響,將熱氣層層疊疊排在大街上,使得這個城市更加酷熱和沉悶。

地處青年路和文化街交叉路口東南角的區教育局辦公大樓一樓西區人事科的不足兩平方地窗口前,聚集著來自全市師范類今年畢業學生,候在那里領取畢業證與分派令的,通知原說是早八點發放的,也不知科長老爺究是為著何事,竟至拖于十時才肯開門,因此臨到正午毒辣辣的陽光曬到人皮冒油的光景仍人滿涌注。

林西平從公交車上跳下來,就朝這邊懶懶地的走來,他的沮喪里的渴望,是要腳下的這個地球即刻爆炸,登時更換出一個嶄新的世界來;或是時光從此倒流回去,讓人生再重新開始。因為現實里的生活,對于他是完全地走到了絕境。現實已經明確地告訴他,他是要到農村去,去做像他父親一樣的鄉間教師!去重復著他父親一樣的,這般昏天暗地的無聊地職業。他的心里知道,那個揚言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事業的世界級教育家,他或許根本不知道中國農村的教育園地到底是一種怎樣地樣子。

“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去承接我的父親那樣無出息無地位的孩子王事業!那樣年復一年無新意、無有實際用途地中小學教材;那樣無日無月無光亮、公式化地對著那群好歹不知、香臭不聞、嗷嗷亂叫的孩子們嘮嘮叨叨;那樣冷屋子、土臺子、粉塵飛滿衣袖子的蒼涼生活;那樣一群滿面饑黃、窮酸相十足而又在孩子面前自以為神圣的朽儒!……鄉村教師的每一個細節,我都掌握的一清二楚,底細的明明白白啊!”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叫喊著,一次一次向著蒼天哀嚎著。

他的畢業證書,連同即將拿到手的分配派令,都是要從那個窗口里面領取出來的。

他看看眼前這一堆攢動的腦袋,——他的同年畢業的師范類同學,他們和他是一樣的命運!他的鼻子眼里猛地酸楚起來,就有兩行的悲淚刷刷地傾淌下來。

“我的可憐的命運,就統統掌握在這一幢小樓里面!就統統決定在那個狗洞狀的窗口里面!這倒霉的日月,這荒涼的前路!”他的心里,是像有萬劍穿過一樣地鉆痛。

回想起那一日,他離開學校以前,又硬著頭皮跑到他的表舅家里去,詢問他自己的畢業分配情況,表舅臉色非常難看,對他說:看來事情就這樣了。今年的大中專畢業生全部要到基層工作,這是市里的文件。師范類畢業生原則上各自回各自的鄉鎮教書,不存在任何一個留城或者分配到政府、機關或者其他事業單位工作的可能。不過,我給教育局領導通了電話,對你盡量關照一下。他回話說,已經把你留在魯東區庾陽鎮,自然不算違反政策。這鎮我是知道的,在省里市里很有名,工業發達,有魯中“小上海”之稱,各方面的福利待遇比其他鄉鎮會好一些。今年的狀況,對于你,應該是最好的了。

林西平聽了這一句,心就咚咚地跳起來,額上脊背上熱涔涔流下汗來了,庾陽鎮,說到底不還是一鄉鎮嗎,能好到哪里去?

“可真地是完了!我的所有的攀爬,我的不放棄所有機會的努力,到如今全是泡了湯!回農村教書,還有什么前途!還有什么出息啊!”

他不得不低下了頭,他感覺自己已經是跌入深谷里的人了。

唉!這一切…………

就在他垂頭喪氣往人群里面擠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喊他:“喂,西平,這里來!”

林西平往那邊看過去,見他的三個師專同窗好友正蹲在一棵巨大的國槐樹下候著,他迅速奔過去,說道:“你們早到了!”

王學海遞過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給他道:“你的,全在里面了。四下里沒有方曉慧她們的影子,想一同給領出來,卻是早已經領走了。”

“哦。”林西平接它過來,同時問道:“都什么情況?”

廖遠長嘆一氣,“哎!還能有什么情況?都回老家去唄,竟連一個普通高中也沒進去!全部回鄉鎮初中教書。”

秦書山同樣沮喪著說。“情況是糟糕透了!老爹說,市教育局挨個畢業生點卯定位,上面開會要求很嚴,自然下面誰也不敢頂風辦事。”

“有什么辦法!”林西平嘆氣說,“責怪的只是我們自己,倒霉全在我們的時運!”

王學海看看擁擠的人群,說:“大家也不必唉聲嘆氣!路嘛,還要往下走。或許有東山再起的時候,人生也不過是一個過程,就當做是以前死亡過去。現在到了這種境地,就充當是從零開始。我們不相信現在就是被打垮下去,我就是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快樂地生活下去,今且什么也不顧,兄弟們再聚‘學友居’吃一頓,待明日各自奔往各自的前程。”

并無異議,路邊招呼一輛出租車,紛紛鉆進去,徑直往那里駛去。

位置設在師專近旁的一條河,名曰湁河,河岸邊是一處景觀別致的“學友居”餐館,幽靜而典雅。靠西南的角落處,有一雅間名曰“落雨軒”,往日里幾個文學社的志同摯友,每于周六周日,時常光顧的去處。不止為吃飯,在此談古論今,吟詩作文對于他們是很好的境地。幾人對于“落雨軒”的情感,遠超于那個有著父母居著的家的感覺。

此時這般,卻沒有了方曉慧、向冬梅、孔慶芳這樣幾位文學女性,著實讓他們悵然,因為在這一天里,她們好像一下子從人間蒸發了去似的。

說話里就到了那里,依舊是落雨軒里落了坐,胡亂地要了幾盤菜,一捆干啤酒。再無有往昔的激情狂熱,再無有天馬行空的談天說地。大家只管緊鎖了眉,悶悶地自己開瓶自飲,眼下的境況對于他們是難以接受的。他們感覺一下子什么也找不到,就像在暗夜里看不見路途一樣。一杯,又一杯,一捆干啤酒全盡,沒有人說半句話。

王學海默默地出去了,差人又送進來一捆,依然是各自開瓶,各各斟滿飲盡。

好久過后,酒力就漸漸地上來了。酒入了他們的愁腸,那萬千的惆悵,凝聚在各自的心上。

廖遠在沉悶的氣氛里,突地抒發起情感,他做了一首《西江月》,幽幽地念出來了:

學友故地重見,落雨庭前淚垂。離別惆悵滿心堆,把酒不醉難歸。

哀吾志道同仁,風流雨打風吹。高天鴻鵠夢成灰,惟郁前路悲催。

四人共同舉杯,相互照了一照,算是答謝他的大作,共同喝下兩杯酒。

秦書山似乎是受了這樣的誘導,于緊皺雙眉不久,也有了詩情吐露:

我們相識在碧云山凹

深幽靈秀的道坊。

那時秋的媚光,

那是秋的暖陽,

倏忽里我們放飛了,

神明一樣的理想。

那時我們的向往,

那是我們的風光。

幽幽青草地,最初我們播種,彼此

傾心耕耘,整剪。

上有新草油綠,蝴蝶飛翩,有花的氣香。

遠處是有一盞明燈,我們

有自己信仰的云梯,努力地

攀上那個最高的山巔,癡想

擁抱星光、月光、蒼天與陽光。

生活摧毀了我們的夢想,

摧毀了我們的夢想!

我是仿佛在暗的夜里徜徉。

找不出那樣一絲星點光亮。

我的哀求的悲號的聲音,

向著長天吶喊,

得不到半點憫憐。

我的奔放的激昂的情懷,

都做了霜后的白草,

折散于朔風勁吹的大荒。

我不甘心,不甘心這等

昏天暗地的生長,我的靈光

何時會在茫茫的跋涉里

重拾芬芳!

說到此處,他舉起一瓶酒,對了嘴,咕咚咚全部喝下去,然于落瓶時,竟有兩滴眼淚自眼角處實實地滾落下來。

林西平見狀,那眼淚早就在眼眶眶里轉動起來了,他是見不得別人的眼淚的,在這樣的情狀之下,他自飲了一杯酒,就配用了古曲《陽關三疊》的調子,戚戚楚楚地唱起來:

中元節祈天。魯漢山陽湁水邊,落雨庭前物華蔫。執柳舉杯邀相送,明朝孤篷各一帆。相聚還相散。今別,今別,何時未知才見。惟有心茫然。共舉酒,共舉酒,人生失意亦盡歡。亦盡歡。

魯漢山陽湁水邊,落雨庭前物華蔫。執柳舉杯邀相送,明朝孤篷各一帆。忍看前路煙靄漸,每思淚潸,破碎心難免。且見,且見,爭分肉食再現。血腥更陰殘!吾何般,吾何般,吾將何般。把酒干,把酒干。

魯漢山陽湁水邊,落雨庭前物華蔫。執柳舉杯邀相送,明朝孤篷各一帆。長天烈日炎。強歡,強歡,杯未舉心已顫。共勉,共勉,既時運不齊,命途更多舛。清酒一盞,此當作別,惟愿人久遠。嗚呼!萬般往事成云煙,新途難再前。原如見,原如見,末節根梢數繁簡,數繁簡。悲夫!欲盡高樓覽云天,不曾是,墜入深谷皆鱗片,皆鱗片。

四人又是一陣子喝,似乎眼角邊都是有眼淚流出來的樣子。

廖遠揉了揉鼻子尖,竟懊惱地哭起來了,“你們就責怪我吧,是我不好,是我毀了你們的前程,——是我隨波逐流的緣故了。”

“不隨波逐流,也不會好到哪里的,事情畢竟是我們趕上了!那有什么辦法?”

王學海畢竟是胸闊大咧的,凄楚里喝下一杯酒,說:“男子漢,干嘛這樣悲悲切切!年輕就是我們的資本。聽我一首新調《訴衷情》!”

于是他用起京劇韻調,亦唱起來了:

當年勤學為出頭,欲登樓上樓。而今萬事成休,眾志皆難酬。

意應堅,心莫愁,哀怨收。當茂風華,揮斥四野,馳騁五洲。

唱完以后,他又解釋說:“我是顧不了你們的心思,不過告訴大家放心,我萬不會沉溺于此的,農村中小學教師的工作我是做不來的,那些嗷嗷亂叫的孩子最是我的心煩!”

他又斟酒喝罷,站起來出去了,不大功夫他結帳回來招呼大家說:“天不早了,我們各自到單位報道去吧,這節骨眼上,少惹麻煩最好!”

四人出了落雨軒,握手相送,灑淚道別!真可謂:

兩載同窗情依依,一朝分別痛斷腸!

林西平拿著他的牛皮紙袋子彳彳亍亍往前走,那里面,有他的畢業證書和規規整整的派令。走上幾步,便看一看派令,那朦朧的醉眼里,似乎看到那上面的字也露斜目輕佻他似的,他的憤怒,漸漸涌上來了:

“連你這樣形體些小的字也竟敢嘲笑我了,就你這一行張牙舞爪的字象,將我無情地拋入那無際的原野!”

他很勁將那條子塞回到檔案袋子里,將整個袋子劈手摔在地上,“我考這樣的學校有什么用!我有這樣的文憑又有什么用!”

可是理智又讓他重新拾起來,拾起來重新摔下去,摔下去又重新拾起來,如此幾番,就連深藏在店鋪里面的店員也忍不住伸長了脖子看他的笑話,他才將那牛皮紙袋子收起,拿迷茫的眼睛四下里去看午后熱辣辣陽光底下他迷戀著的城市面貌。

他不想急著去庾陽報道,他想再體驗一回城市人的生活,“逛馬路,對,就做這最便宜的事!”

他醉游神一樣地在這樣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在這樣浮躁而熾熱的空氣里面走了一個下午,就到了一處繁華得令人發抖的去處。太陽已經壓向了魯州城外高峻的魯漢山怪人峰,長途汽車站人潮涌注,喧躁連天,汽車的鳴叫聲,賣水果的吆喝聲,音像店的搖滾音樂聲,連同客車上的售票員唱岔兒一般一遍遍的叫賣票聲,洋腔怪調。各類攤主旅人,流氓扒手,魚目混雜聚集于此,各自找尋屬于各自的熱心事去,構成山間小城特有的雜亂場面。城市啊,這就是城市!“在我原有的意志里,這樣的小城市根本不在我的意向里;可是現在,就連這樣的城市也不收留我。還是要回農村去!——庾陽哪,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去處,好歹明日我要去你那里歸宿了!”

他忽然想起他的鋪蓋書籍還寄存在魯州師專對面一家小旅館里,“對,”他想,“我且在那里住上一宿,待明日一早,趕往庾陽不遲。”

他在小旅館的那一間黑暗悶熱的客房里,看到書箱鋪蓋卷的時候,又傷起感情來:“本來打算要你們陪我去高校里的,可現在只能隨了我……”

他的鼻子又酸澀起來了,眼淚順著臉頰一線的滑下來。

似睡非睡地迷瞪了一夜,第二日,他早早起來,收拾起他的行囊,向通往庾陽的長途汽車站走去。

魯州城晨來的空氣,污濁而沉悶。車站兩旁,水果攤、早點攤老板們忙忙碌碌展開了攤子,那特殊的瞧望人地眼神,一種是向著她走去的渴望的眼神,一種是不理睬他的厭煩的眼神。

林西平花八角錢買了一張油餅,一邊吃著四下里尋找往庾陽的公交汽車,費了很大精力終于在關公廟前的一個空地上找到了,他就一股腦兒鉆進去,撿最后面靠窗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他望望車窗外的世界,紛亂而繁雜,他知道,他將永遠離開城市,再回到他熟悉不過的農村去,他不情愿,但他沒有辦法,這之前他是學生,如同一只展翅的小鳥,可以努力選擇要去的方向,到現在,心不遂愿,他要踏踏實實地在工作的地方扎根了。“啊!不,不能!我不能在這農村里了此一生!”他痛苦地想著。再考,是不可能的。目前的狀況,他已經沒有這樣的資格了。當前農村缺乏教師,聽人們講,工作以后,莫說考脫產,就連考個電大函授都有名額限制,如果不是有關領導的鐵關系,哪里就會有你的好事?可是我乍到庾陽,兩眼一團黑,哪里就有什么關系?就是我的那個表舅,已經遞交了退休申請,在位時候尚且不能為他做妥這件事情,何況退休以后呢。啊!人生哪,誰人也是靠不得的。

但生活的嚴酷,本是這樣的,沒有理由去指責。平心靜氣去想想看,他也算得上很不錯的了,一個山溝里生長的孩子,他的根理應是連接著山石野草,如若國家不恢復高考,你林西平最多是林家溝的農民,與他的老父親有什么兩樣?那時推薦上大學,從哪個方向上都輪不到推薦你林西平上大學啊。現在有了這樣公平考學的機遇,能通過考試進入國庫糧社會,端起鐵飯碗,已經是前世里修來的福分!整個林家溝的人對于他、對于他的父母已經另眼相看了,正向他的父親所言,即便是回鄉做教師,也是一名公辦教師,國家正式職工,旱澇保收的工作,單位負責提供住房,更重要的是,不再愁找不到對象啊,時下多少妙齡女子眼巴巴盼自己嫁個國家正式職工?

可是,他的目標絕不僅僅局限于此,他的理想里有著更廣闊的世界。

農村啊,我呆夠了!它的根根梢梢我哪一點不清楚呢?我曾想盡出我的所有的心血逃出去,然而,老天爺又把我拉回到這鄉間的小道,我是多么的不情愿啊!

翁玄之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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