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一......”
“恩......”
男子喚著竹樓外的女子。
她回眸應他。
他走出竹樓,見她立于柵欄一隅的一棵白色花樹下,花瓣飄落,舞成萬千絕美,紛紛揚揚。
她,則一襲素衣,青絲綰起,淺笑著,綻放別樣的美。
她肌膚偏黃,沒有絕世的美貌,甚至可以說相貌平凡,但當一切融入此地之時,卻從她的身上緩緩綻放出一股持久的美來,從容不迫。
一位女子,一襲白衣,一樹白花,一切恍若夢境。
“主人,素一不知此為何樹?”她攤開右手,意欲接住一瓣純白。
“木槿[1],可記得了?”他溫柔地注視著她,這熟悉的溫柔讓她憶起一個月前的邂逅。
一個月前的邂逅,她為了逃脫祭祀而進這片山林,這片本只屬于他的山林,然后,她暈倒在潭中,他救下了她。
替她上藥時,他的專心致志讓她悸動,雖為奴隸,但身體就這般空蕩蕩地被他一覽,他似乎并無它意,只是她,已然迷醉。
他將她抱進屋內,開始生火為她暖身,為她蓋上被子。
“你,叫什么名?”
“妾身自小生于奴隸之家,無名無姓[2]。”女子怯怯回答道。
男子對女子的回答顯然不甚滿意,繼續問道:“告知我——你究竟是不是奴隸?”
女子沒想到男子竟然會對她的身份表示懷疑,于是一臉委屈地說道:“妾身從出生之日起便在衢南山下魚萊一邑的魚氏作奴,自然是奴隸!”
“追你的那群人都是你先前主人家的奴仆吧?”他直截了當問她,沒有過多的鋪墊,但他本就是準備先問她的身世,姓名不過是可忽略之事。
“妾身本就是被主人準備用于祭祀的,妾身的父母亦是奴隸,主人奠基之時將其殺害。妾身心有不甘,不愿步入父母后塵,便冒著極大的風險逃跑。幸得公子救下了妾身,公子怕是也知曉逃跑之奴若是遭捕定是要受重罰。輕則施以刖刑[3],重則先予以拘執,而后殺害。公子若是憐惜,愿留賤妾在身邊服侍,賤妾只愿認公子為主人,今生今世侍奉公子,還請公子賜名妾身。”女子說道。
她望向他,卻見他望向了火堆處,那種有意避開她的目光的舉動讓她不禁有些不解。
難道是他不愿意?還是自己的說法太過唐突,引起了他的厭惡?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語氣平談地說:“暫且先別叫‘公子’罷,諸侯貴族之子的敬稱,無褔受用。另外,我只是庶民,無權用奴。現今姑娘既已逃脫魔爪,便請離開罷。”
男子言語冷談,臉上的表情卻并沒有他說出的話那般刺人。
男男子決意一生與山林相伴,只想在青山綠水間耗盡此生歲月,他只盼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獨自一人,多的他真真不愿沾染。
本來他與這女子便無半點干系,他不愿涉及俗世的分毫,若不是見這女子危在旦夕,確實可憐,他是萬萬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插手塵世之事的。
對于女子而言,無權用奴......聽到這里,她茫然了,確實,如他所言,自古便無庶民用奴的先例。
男子本就是無意留她,所謂的“無權用奴”不過只是個拒絕她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自己強意許人,恐怕才是最為羞恥的請求。
她抿著嘴,扯著覆身薄被,鼻頭一酸,竟溢出淚痕點點。
“妾身本就為奴隸,再返山下,若是被捕,便是將遭殺害之命;即便是幸而逃脫,依妾之奴隸身份,也不過被掠被賣被辱被殺,如何好好過活?況妾身本就是祭祀之身,逃過追捕,定也不得神靈諒解,若無公子,想必此番早已命喪荒野,為公子救命之恩,妾身就應感恩戴德了罷……”
她頓了頓,止住了吐露的言語,強忍住內心的痛苦,她的眼前浮現出奴隸主奴役她的殘暴與狠毒,記憶中悲慘的部分漸漸擴大化,大到她的身軀難以抑制那種生活帶來的絕望。
然,她也沒有真正地絕望過,即便是她眼睜睜看著世間所謂的親人一個個從她身邊消失,她還是沒有真正絕望過,所以她才會逃跑啊!如果不逃,她也不過是成千上萬的祭祀品中犧牲掉的奴隸之一而已,如果此番不能留下,她的逃跑還有什么意義?
思慮萬千,她不想再去考慮所謂的羞恥心了,奴隸本就失去了做人的資格,沒有任何權利,沒有任何欲望,但她要改變,她意在改變,她睜大眼睛,望向男子。
“求求公子,萬萬別拋下妾身!”
她忘掉了一切的羞恥心,這種東西對于奴隸而言,只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奴隸的一生都是完全背棄了這種東西而存在的,不管對方是何人,也不管接下來對方要自己做何事,只要能殘喘著活下去,便是以奴隸的本分,同時也是一個奴隸奢侈的追求。
她從選擇逃跑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而當她遇上他的那一刻開始,她就預感到自己的命運或許就要改變了。
她要抓住這次這個寶貴的機會,緊緊地抓住!
于是,她再次地懇請他,就像火一般,熱情而激烈。
“公子,妾身懇求你!”
“都說了,別‘公子’那樣叫了。”他低沉下頭,緘默,俄而側過頭去,見她竭力起身,手臂上的草藥抖落了大半,他慌了神,連忙撲去制止。
斜暉射入小屋,暖暖烘著竹樓的一切,似霧氣,久久不散;屋內的器物染上一層暖意,潤出一抹柔色麗彩。
“素一。”
睫毛微顫,她恍惚了片刻,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等到她看到他那雙深邃得讓她無數次迷醉的瞳孔,她終于會意。
紅潤再度攀上她還尚未徹底洗凈的臉,一頭干透的糟發纏繞著垢污,亂了容顏。
素一……這就是他為自己取的名吧!
她不懂這名的含義,但是也覺得沒有必要去懂,他為她取名,說明他決定留下她了,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對她而言,至少此時此刻是這樣的。
“嗯……”
她應了他,顫抖而歡喜。
他似笑非笑,在夕陽的余暉中鍍上了一層神秘的朦朧。
“主人,萬分感謝。”
“我,名九川,無氏。”男子說道。
九川……
“九川。”她默念著,結果念出了聲。
“恩?”她聽到他回應了一聲。
她從一月前的回憶中回到了現實。
思緒在香馥中回流,一月流光回轉而消逝在思緒中。
待素一反應過來,九川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邊。
她不敢正視眼前的男子,只是以奴隸的低賤低著頭,等待他的使喚。
九川有些不適應她的表現,畢竟是在山林中成長,少有與人接觸,更不適應繁雜的衢國禮俗,此刻竟不知該作何言語。
他沉默著,她也沉默著,只顧低頭看著飄落草叢間的花瓣翻卷著夾進草縫中。
“我最喜木槿花,干干凈凈,不與它花爭艷。”
她仰起頭,見他癡迷地嗅著樹下飄零的殘香,他閉著眼,睫毛耷拉下清麗,直到幾片花瓣恰恰躲進他的發間。
他賞花入了迷,她賞他入了迷,只到他霎時睜眼,看盡她瞳孔中放大的自己,她慌亂地低著羞紅的臉,覺察到自己的無禮。
他笑笑,為她捋起單落的一縷發,想起她爭著讓自己留下她的那天,倔強而堅強,花著臉,所以她才會有膽子逃出奴隸主家吧。
她有一個自由的靈魂,同他一般。
他細細看著她的臉,五官端正,雖算不上絕美,但卻舒服,還有幾道淺淺的褐色劃痕,結了痂。就是這樣一張普通的臉,也在他真正收留下她的那晚,讓他驚嘆了她洗漱完畢時的模樣。
他看到她的臉頰開始泛紅。
“傷口好多了。”九川對素一說道。
他并無它意,只是想仔細看看她臉上的傷口。
他是單純的,把與人的交往想得與動物交流那樣簡單,確是不妥了,她不是他,她想入非非了,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一只青鳥飛過,響著銅鈴的歌兒,毫不膽怯地掠過兩人間。
他喜了,對著鳥笑了笑,仿佛是相識多年的老友的招呼。
她實在是不能理解他與動物間這樣和諧的關系,直到現在,她依然會懼怕每日清晨穿梭著林間露氣來送野果的黑熊,她見他能自然地伸手迎接飛來的蝴蝶的輕吻,能讓小狐貍乖乖地躺在他懷里撒嬌,能親密地頂著野豬的尖牙,也能聆聽蝸牛的密語……
一切似乎都那么不可思議,一切又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它說,它喜歡你。”他孩子氣地笑出了齒,她愣了愣,疑惑他是否真的能夠聽懂鳥語,心想就那么回事吧,她的主人不是普通人。
突然,他牽起她的手,她回過神,手心開始冒汗。
“素一,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的手很溫暖,她覺得安心,就任他牽著,赤足奔跑在光滑的卵石上……
九川牽著素一的手,素一的稍微有些粗糙的手,附著厚重的繭,特別是在手心連著手指的部分。
素一任他牽著,忘卻了奴隸對主人應有的禮節。
他們穿過了竹林,穿過了歲月,穿過了寒意侵蝕的夢境。他的手傳遞著溫暖,一直竄進她的心窩,她一直埋著頭,生怕自己的仰望會污了身旁的圣潔。
一路上,竹林延綿。衢南山,衢國南部一片人煙荒蕪的山林。
山林中多竹鼠、貘、腫面豬、獐、圣水牛[4]、象、虎、鹿、麋、兕[5]、狼、狽、狐、兔、猴、獾、蛇、龜、魚、黿[6]、黽[7]、雞、雉、燕。
由于地形復雜,霧氣居多,即便水草豐茂,物種居多,也鮮少有大型田獵活動,一般僅僅有少量的捕獵活動,外人出入也較少。
“素一,你知曉么,這座山名為衢南山……”他不慌不忙地,仿佛是要說一個漫長的故事。“這里沼澤橫布,又有九川之源之稱。”
“九川之源?九川……”眼睫毛微微動了動,她呢喃著,念著“九川”這個字眼。
“衢國九川,即沒、沐、涇、泠、瀝、沖、浯、洄、溵九條河流殷的大部分河流都自北向南流,同殷,殷的大部分邑鄙[8]、封國及方國地域內的河流也大都自北向南流,唯有衢國,全國九川都是自衢南山發源向北部流淌,而九川,我的名,便是取自此處。”
她在他身后,聽到他一字一句地說出剛才那番話,陳述事實的口氣,沒有一絲的情感起伏波動,這也恰恰應當是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然而,從這番貌似沒有一絲波瀾的話語中卻鑲嵌著一種沉悶的難以釋然的壓抑與肅穆,特別是當九川淡定地吐出“而九川,我的名,便是取自此處”時,素一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鄭重的高高在上的氣息,包裹著九川本就不凡的身軀,釋放出每一步每一步的高貴來,強烈撞擊著素一茫然的視線。
她覺得九川有些不可思議,長居于這片荒蕪山林,他竟會得知這么多,他似乎對他所在的衢國知道得一清二楚,對整個殷商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靜坐竹樓,但他的思維分明超越了那一方小小竹樓帶給他的束縛,他跨越了整座衢南山的空間維度,他似乎對這個國度了如指掌,而他的名,便說明了這一切,他一人之名便囊括了衢國這個封國的水域,而他所處之地,便是一切的源頭。
那種恢弘霸氣的貴族之氣一直侵襲著素一,感慨之余,思緒又回到現實,回到那只牽著她的手的溫暖的手來。
赤足行走的山路稍稍有些滑,感受著青苔擾動的情愫,她多渴望時間停滯,好讓他就這么牽著她,直至永恒。
忽的,他停住了,放開了牽住她的手。
手上一空的涼襲了過來,她有些失望,后又聽到九川低語。
“就是這里。”
順著九川指的方向,她望了過去,看到叢林遮掩處有一個山洞,洞前育著許多果樹,果子差不多已經摘取完畢,剩下繁茂的葉貪婪地吸著雨露,等待來年的精華一盛。
“這里是?”
素一抬頭,渴望從九川那兒得到答案,但他并沒有回她,只是繼續往洞內走。
直到他消失在洞口處,她才跟了上去。
素一懵住了,洞內寬敞得形成個巨大的空間,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大上好幾倍,由于雨水侵蝕,洞的西南側空開了一壁,清晰可見外面的天空。下側則有一股水源由敞開的壁沿處流入,下切成溝。南側安放著五六只巨大的陶罐,罐口用麻布封著,隱隱飄來陣酒香。
“這些都是主人釀的酒么?”
“嗯,夏季時摘取外面的桑樹果實釀的。想嘗嘗么?”
她好像沒有喝過酒,貴族有祭祀時的郁鬯[9],有家飲的醴[10]、秬鬯,少有果酒,但這些對于奴隸而言都是遙遙不可及的。
“想!”
她爽快地答應了,流露出極其渴望的神情,九川看出了她的渴望。
他從桑樹枝掩著的一角取出一只陶盉[11],那是只呈陶紅色的盉,上面繪有饕餮紋,散只袋狀的空足稍顯肥大,朝天流浮動出一股王者的風范。
素一稍有些震驚,對這樣的饕餮紋,對這樣的氣勢,雖然僅僅是一只陶盉,卻又有說不出的威懾力。
她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呆呆看著九川揭開罐口的麻布,用這樣的陶盉盛住了黃褐色的液體。
從木瓢下流的香醇,在微射的陽光下閃爍著別樣的光芒,她想她有些醉了,盡管還沒有沾上眼前這渴望得身體發燙的液體。她真的醉了,于是,她倒了下去,倒下的瞬間,她依稀看到了主人睜大的瞳孔還有那流撒在地的香醇,濃香四溢。
黑暗中微微露出些光亮,她的眼有些發痛,那光越發地擴大了,包裹住她的身體,然后,一切都亮了。
她睜開雙眼,頭有些發脹,剛才的那種清香更明顯了,約摸覺得頭頂著一個尖尖的下巴。
她眼前一空,聽到耳邊暖流躺入,“醒了?”她緩緩抬頭,他的嘴唇和鼻頭漸漸放大,他懷抱著她。
“剛才你暈倒了,可能是身體還未痊愈,不太適應這洞里的酒香。”
她感受著他嘴里呵出的熱氣輕輕滑過她的臉頰,酒香傳來。她的耳根開始發燙。
他緩緩放開她,扶她坐正后,起身撿起放置溝旁的陶盉,又背對著素一飲酒。
素一凝視著眼前的男子,她看不清,只在陽光下勾勒出他的輪廓。
單薄麻衣下的身軀一深一淺地透出細致的軀干。
他,真是男子么?
素一在心里暗暗問著自己,又對這樣天真的想法覺得好笑,她整理好衣衫,九川轉過身來,由陶盉細長的出水口瀉下一股細流,他用桑葉接住了少許果釀,然后飄向素一。
“不想再會有人與我共同飲酒了,便沒有備杯子,下次我會燒一只。”
“再?”
“恩。再……”
再?九川之前并不是一個人住在這片山林的?素一靜默地想。
她覺得他的身上有太多的謎團需要她去一一解開,或者說,她眼前的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謎。
她見他瞇著眼,托起葉子送到了她的唇邊。
這下她才真真切切聞到了這股酒香,如泡進了一片醉人的湖,泛起迷離的漣漪。她忍不住了,探出舌頭舔了舔葉上襯出的黃。
稍有苦澀,但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甘甜。
她一下子抿住了這片桑葉,連同九川還未收回的指尖。
她享受著躺進芬芳的海洋,肌膚與深紅透著嫵媚的桑葚接觸,香潤浮動起新奇的美好。她越發貪婪地吮起這蜜汁,覺得身體癱軟,她這次真的醉了。
“第一次飲酒,或許還敵不住這樣的酒氣。”九川欲收回葉子,素一不舍地松開含住的葉子。
他看到自己的大拇指上閃爍著光亮,散開五光十色。
“何如?”
“甘甜,醇香,味美。”素一似乎仍貪念著這醇香,話語透露著不舍。
“之后有的是機會讓你品嘗。不過現在,素一……我們該走了。”
九川帶著陶盉,對素一笑笑。
注解:
[1]殷代后半期黃河流域氣候較今日更熱,略當與今長江流域或其以南,有豐富的亞熱帶植物種類和動物種類。
[2]殷商男子稱氏、女子稱姓。
[3]刖刑,殷商一種酷刑,指砍去受罰者左腳、右腳或雙腳。
[4]殷商時北方的氣候要比現在暖,當時水牛在北方十分普遍。
[5]兕:是一種與犀牛相當類似的生物,兕的形狀像一般的牛,通身是青黑色,長著一只角。
[6]黿:是爬行動物,外形像龜。
[7]黽:古書上說的一種蚌。
[8]商朝的行政區劃系統為:王畿以大邑商為中心,其外是單,再外是郊野,卜辭中稱為鄙(廩)或奠,再外的邊境地區叫戈。諸侯國仿效商王朝初步建立一個行政區劃系統,封邑以城垣為中心,其外的郊野之地稱為鄙(廩)或奠,鄙(廩)或奠外的邊境之地為戈,其中,邑是最基本的行政區劃。
[9]鬯:古時祭祀用的酒,用郁金草釀黑黍而成。
[10]醴:用谷芽釀造。
[11]盉:盛酒器和盛水器,調和酒、水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