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山林漸漸飄雪。
自九川與素一被神秘解救之后已有四日,整片山都鍍上銀白色的素衣,初冬透過侵人肌膚的寒意欲與竹樓稍增霜凍的呼喚。
山中的梅花正開得爛漫,雪一般潔凈的白,由山頭至山腰,彌漫出淡淡的清香;大大小小的湖泊表面凝成開滿冰花的明池,依稀可見冰下滯留微動的魚,裹著北風的零零蕭索,寒意也漸漸爬進了竹樓男女的眼眸中。
九川正在燒化梅花瓣上取來的雪,以雪水飲用、沐浴,有潤體舒身、消褪疾病的療效;以雪水治療凍瘡,亦是極佳。
流池早早結冰,九川將備用的浴桶放置于里屋,直引沸水入桶,并撒入梅瓣,喚門外賞雪的素一進屋。
“此乃雪水,沐浴有益,我已為你備好一桶,這就可以暖身了。”
語畢,九川將替換的貂皮衣放于一旁,叉手不離方寸,急欲退出。
“主人……”
“何事?素一?!?/p>
“沒事,就是想喚一喚你?!彼匾磺纹さ貨_九川說道,然后又覺得這樣還是有些不妥,于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素一?!?/p>
“嗯?”
“沒事,也想喚一喚你?!?/p>
九川面無表情地沖她說道,但僅就這一句話,確實讓素一欣喜了不少,九川居然會說出這樣話,他也是會說笑的,他也是有情感的。
素一瞇著眼睛,九川也是感受到素一察覺到他這句話有些不同往日,于是假意干咳了兩聲,走了出去。
布簾放下,素一轉身。
褪下單薄的麻衣,素一覺得暴露在外的肌膚被這寒意侵地開始起雞皮疙瘩。
她趕快進入浴桶中,水的熱氣一下子就爬上她的全身,從腳尖到上身,再一直擴散開來,素一感到一陣的溫暖,她不禁閉上了眼。
竹樓再次沉寂,唯有單調清淺的流水聲縈繞在火爐旁盤坐的九川耳畔,然后屋頂厚雪落下,敲碎了九川漸漸零亂的心。
九川為方才的失態一直心有梗,他也沒料到會突然從自己的嘴里蹦出那樣一句話來。
太失態了!失態!
他還稍微有些自責,突然想到素一那俏皮的表情,九川心有一震,不知道為何從上次獲救后再看素一會有這么多不同的感受了,這種他如何壓抑也無果的感受似乎還在他的心底潛伏滋長,他到底是怎么了?
九川很想發泄出這種奇怪的感受來。
他到房間角落拿出簡策[1],隨意翻讀,但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再一聽旁邊嘩嘩的流水聲,他只覺得那水聲竟是如此擾人心扉。
素一著厚重的貂裘出浴,仍然赤著足,還未走出里屋,卻聽到外屋有客來訪,正與九川對話。
“先生,可是九川先生?”一副略帶沙啞的嗓音進入素一的耳際。
“……”
長長的沉默,素一聽得出九川沉默當中輕微的鼻音在空氣中飄蕩,片刻莞爾,依舊是她所熟識的溫潤男子的淺笑。
“不知大人是何身份,竟到此偏陋之地尋我這般山野粗人?”
“我乃衢國樂官優尚是也,早聞山間有一吹塤高人,便四處打聽,詢問山下過往樵夫獵戶,苦尋一年,終于在此處尋得九川先生,得以見得先生真容,真真是三生有幸哪!”
那人滿腔的誠懇,話語中充盈著仰慕之情。
“大人確是‘瞽[2]’不成?恕我直言,我只道樂官皆是目盲之人,沒想到大人竟目明神爍?!?/p>
站在九川面前的優尚頭戴布質黑色格子條紋帽冠,肩背部披格子長條巾,交迭胸前作右衽裝束,下穿褐色格子條紋長裙,腹下仍是懸有一斧式“蔽膝”[3],佩玉,氣色紅潤,雙眼炯炯有神。
九川疑惑,無論是按照衢國規矩,抑或是按照殷商規矩,宮廷樂官瞽人本應是目盲者,他萬萬沒想到眼前的人竟然是一位樂官。
“說來也是優尚有幸,家父便是前衢侯[4]樂官,只因家父為前衢侯寵幸,優尚也因這便宜未循宮規,破襲了樂官。此話暫且不提,只想再問先生一事……”
九川再次沉默,他決計沒料到自己隱居山林十八載,小心謹慎,特別是師父離去后的兩年多來,向來是少有沾染生人氣,最多是和途遇的樵夫搭上幾句便急急離去,也從不告知名號,竟沒想只因吹塤的技藝便聲名遠揚了,連衢國樂師也慕名而來。
確也如此,自己深得師父真傳,吹塤已有十七年,不說遠遠天籟,也終究是超脫了世俗靡靡,聽聞塤聲的人自然牢牢記于心間,至于名號也定是自己無意透露卻忘記了言及罷。
“先生可通《大濩》[5]?”
“《大濩》,濩者護也,此樂乃伊尹大人所作,言湯王寬仁大德,能救護生民也。如此名樂,不敢說通曉非常,不過略懂幾分?!?/p>
九川在與師父學習間,習得各名樂名曲,聽聞《大濩》,便是侃侃而談。
素一貼著墻壁,漸漸明了這個優尚此番來訪之用意,便更是細細傾聽。
“甚好。不瞞先生,優尚前來,乃是受當今衢侯[6]重托,因衢國之清祀[7]大典將至,宮內急需樂曲人才,于是優尚受命尋覓民間奇能異士入宮,今既覓得九川先生,衢侯自然也會欣喜非常,還請先生隨我下山,入宮面見衢侯?!?/p>
優尚拳拳之意躍然言語間隙,抱定信念要勸諫九川出世。
九川聽到此處,忽的眉角上揚,神情大變,驀地便陰冷了下來,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起了一陣極為寒冷的氣息來。
優尚見此變化,也是大為震驚,不知是何處得罪了九川。
卻說九川此時心中漸漸浮起波瀾,恨意滑過唇間,似乎方才優尚的言語中有觸及到九川怒氣之處,而究竟是何事與九川有著如此大的牽連羈絆,恐怕也只有九川自己知曉了。
“今日恐怕要優尚大人白跑一趟了,九川自識才能淺薄,況又是一介平民,粗鄙山人,何德何能擔此重任,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p>
九川作作揖,全然送客姿態。
優尚似乎是預料到九川不肯出世,便又是不慌不忙,只稍稍唏噓幾句,作揖告辭,末了只留下一句“先生,優尚會再次登門拜訪,直至先生同意下山的?!北銉炑烹x去。
素一從里屋走出,眼神中帶著不安。
“都聽到了?”
“嗯……主人,之后可會應允?”
“正如你所聞,這事想推脫恐怕都難哪!”九川無奈地擺擺手,然后又背過手去面向窗口,凝視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雪中的身影。
看到九川矛盾重重的樣子,素一不解地問道:“可是,方才主人不是拒絕了么,為何還如此困擾。”
九川轉過身,鄭重說道:“那些話只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此事干系甚大,看那優尚的意思,是決意要令我下山去,畢竟是牽涉到了侯廷,牽涉到了——衢侯?!?/p>
九川一字一頓說完“衢侯”二字時,素一明顯感到了九川話語中的躁動和憤意,她是知道九川不愿和世事和朝廷扯上任何關系的,更不用說和奴隸貴族扯上關系。
但,九川說到此處的情感驟變確實也令素一嚇了一跳,聯系到方才九川回絕優尚時的口氣,素一覺得太過奇怪了。
“聽方才那人的口氣,今后仍會造訪,主人可想出應對之策?”素一試探著,她知道這件事讓九川非常困擾,但優尚留言今后仍會來此,這樣事情就更加復雜了。
“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況天氣再一冷,衢南山定會大雪封山,那時即便優尚欲來也只能等到來年雪化了?!本糯ɑ卮鸬?。
火光閃動,屋子內的空氣瞬間凝結,九川沉默了半晌。
“看來,是真想要我下山了啊……”九川眼神閃爍一下,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飄向了遠方。
素一越發覺得蹊蹺,雖想進一步詢問,但又恐觸及到九川不愿提及之處,于是將一切疑惑與不解生生咽下了喉去。
“唉……”
重重地嘆息之后,九川只覺離風漸起,有什么東西就要失去了。
注解:
[1]簡策:中國早期的書籍形式之一。人們將竹木劈成狹長的細條,經過刮削整治后在上面寫字,單獨的竹木片叫做“簡”,若干簡編連起來就叫做“策”(亦寫作“冊”)。簡策在中國使用起源很早?!渡袝?多士》記載:“惟殷先人,有典有冊。殷革夏命?!盵2]瞽:樂官。古代以目盲者為樂官,故為樂官的代稱。瞽有目疾而耳聰,于聲最為敏感,宜于掌樂,故遠古多以瞽人掌樂。
[3]蔽膝:下體之衣,是遮蓋大腿至膝部的服飾,是古代遮羞物的遺制,蔽膝與佩玉在先秦時都是別尊卑等級的標志。
[4]即衢國上一任侯“衢寯”。
[5]大濩:簡稱《濩》,又稱《韶濩》或《大頀》。相傳是伊尹所作,用以歌頌商湯伐桀,天下安寧。商代樂舞,和夏代的樂舞《大夏》一起在奴隸制社會成為昭顯統治者功德的工具。
[6]即衢國現任侯“衢黔”。
[7]清祀:十二月臘祭的別稱。始于殷,后代因循未改。漢蔡邕《獨斷》卷上:“四代臘之別名: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漢曰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