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于竹樓前,手上握著一個月前占卜用的牛骨,九川用手指反復(fù)磨搓著上面的卜辭,推測那夜的黑影究竟會是什么人。
既然沒有傷害自己或者素一,說明那人的意圖并不是要害人,但是照這個卜辭來看,那人似乎是要發(fā)出一種警告或是要示意什么事情,而且,那人絕對是衢南山外的人,若是衢南山外人來到此地,那么事情似乎是越來越復(fù)雜了,他感覺今后可能會與人世有牽連了,而真是那樣,是他難以忍受的。
瞑目,思考。
九川的腦海中一下子跳出了那樣一個畫面。
青蔥竹樓上,一切都和現(xiàn)在沒有什么不同,門廊前,樓梯上坐著他和一個男人,男人約摸五十來歲,撫摸著他的頭,將手里紅亮亮的果子送到他嘴邊,那男人滿臉的慈祥,胡須直垂著;而他,則乖巧地將頭深深埋在男人的胸口。
那時,他年僅八歲。回憶一下子如浪翻滾過來,世上只剩下這些不斷翻滾地沖打著腦袋的浪潮。
他的命,是那個男人救下的。
那個男人,他的師,他的父,他世上唯一的能相親的人。
然,那人并不是他真正的父,他只不過是個隱士,拋下妻女,隱于這片山林,而那個男人,救了他的命。
八歲前的記憶,他差不多要忘盡,他也期盼著自己能忘的個干干凈凈才好,那是他無數(shù)次烙印在睡夢中卻又無數(shù)次在清醒之時拋棄的歲月。
那么短暫的時日,白駒過隙間的流逝,他的親人,他不愿回首的童年,稚子的天真幼稚。
人生的轉(zhuǎn)折只不過片刻,他的命運也就在這片刻間大變,他的一切支離破碎。
他記憶前的最后片影是:他在逃命。
就像最初遇到素一時那樣,當(dāng)時的他也是在逃命,瘋狂地,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瘋狂地逃,因為什么原因逃,他忘記了,或者說,他并不愿意回憶起來。
這也是為什么那么孤僻、不愿接觸世事的他會在看到陌生的、渾身鮮血的素一時會選擇救她。
因為,那時,他似乎是看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
當(dāng)他倒在血泊中忘記了逃命,唯有張大著嘴喘氣和死亡的壓迫感時,他的眼里是一片靜默的痛苦的死亡之地。
他能明顯感到身體的傷口處鮮紅的液體涌出,他開始顫抖,身體越來越冷,在耐心地等待著心跳緩緩減慢過程中,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勒住他的脖頸,掐住他的咽喉,他快要窒息了,那無盡的暗流涌來,牽制著他,拉扯著他,似乎要將他拖入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時,有個男人來了。
恍惚間,那個男人見到了背著竹簍的他,他呼喊著,卻始終叫不出聲來。
男人沖了過來,他只聽見男人著急地叫他“孩子,醒醒!醒醒!”“天哪,這還是人么,把一個孩子傷成這個樣子!”
接著,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他的意識就此喪失。
他醒來之時,身處竹樓,傷口已經(jīng)愈合。
男人提著魚,光著腳丫子進(jìn)來時,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男人留著長胡子,臉上涌著深深淺淺的溝壑和山谷,身著褐色素衣。
男人問他的氏族時,他直搖頭;問他的名時,他也直搖頭。
最后,男人慈祥撫著他的頭,當(dāng)男人的手觸到他的頭時,一種莫名的委屈和痛苦從胸口噴出,迅速擴(kuò)散到他的全身。
他的淚水就在那一瞬間決堤,瘋狂地滾落下他面帶紅潤的臉頰,淚珠“吧嗒吧嗒”落到男人的胸前,潤濕了男人的衣衫,他終于感受到了一股溫暖。
男人將他的頭埋進(jìn)自己的懷中,將他帶到樓梯口坐下,將一顆紅果送入他的口中,又只嘆“可惜了”,這句“可惜了”深深刺痛了他幼小的心靈,他是知道的,為什么可惜了。
接著,男人便對他笑。
“今后喚你‘九川’如何?此國有九條小川,而此山,便是那九川之源,倒也樸實不張揚,你可喜歡?”
他當(dāng)時拼命點著頭,意思是喜歡了。
這一切,又在十八年后以類似的方式上演在了他和素一的身上,讓九川感慨良多。
而那時的九川,僅八歲的年紀(jì),卻也只記得這八歲了,男人也很好奇,一個連自己姓氏什么,名什么,父母是誰都忘得一干二凈的孩子,竟然獨獨記得這歲數(shù),倒是極為奇怪了。
男人讓九川叫自己“師”,也不告訴他自己的氏,只說自己的名僅有一個“般”,僅此而已。
師父通曉占卜、醫(yī)術(shù)、古書、天象、排兵布陣,九川就是在師父的撫育下學(xué)習(xí)文字和其他知識,他精通夏小正,以及在山中的生存技能。
有時他也會疑惑師父的來歷,想他定不是凡夫俗子,否則哪來這般神通。
師父教他釀酒,教授他占卜,并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非常喜歡動物和自然,每次進(jìn)食前都會對著魚肉、豬肉祈禱,喜歡和山里的小鹿、小鳥、小野豬交流,而每每看到這一切,師父總是會會心一笑。
師父是嚴(yán)厲的,教授他的一切皆是抽著竹枝,然他也聰慧,新教授的知識即可便會。
他不知曉師父的身份,只知道師父除了教授他知識以外,會常常獨自一人下山,偶會有帶著他一起下山的時候,但也只是為數(shù)不多的祭祀大典之時。
師父似乎很受人敬重,九川印象當(dāng)中,總有一個自稱“昭”的男子,約摸二十來歲,那個名“昭”的男子似乎是從“河”來的,而師父也曾說過,他本居于“河”,不久前隱于衢國的這片衢南山中。
“河”在衢南山的南部,與衢國接壤,距離很近,但由于師父的妻女不愿與師父一同久居山林,于是仍舊留在了河邑。
那位名“昭”的男子是河的奴隸,自稱曾遯于荒野,后逃往河與眾人耕作于田野謀生,昭雖是奴隸身份卻總攜有一股非凡的氣宇前來造訪。
昭也稱呼師父為“師”,師父和那個年輕人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很好,那時,師父總是會與昭探討排兵布陣之道,也就是在那時,懵懵懂懂的九川也習(xí)得了很多軍事知識。
并且,九川還注意到,師父對昭其實是很恭敬的,每次昭前來,師父總備有果酒相待。
昭與師父言談甚歡,求教甚深,并且還有幾次談及要前往“傅巖”造訪一位名“說”的賢士,得到了師父的支持。
不過,最后一次昭來造訪,卻是與師父告別,說他即將前往亳,從那以后,九川再未見過昭。
記憶的浪潮卷裹著潛藏軀殼多年的寂寞化為泡影。
九川還記得初次下山時,師父牽著他,然后路過了一位吹著陶塤的人的身邊,九川便被那動人之樂吸引了,也就是那一刻,師父用以貝一朋[1]換來了一只陶塤,后親授九川十二律及燒制陶塤的技藝。
九川忘不了,忘不了與師父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但是,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吧,兩年前一天,一位官吏來訪,一卷布帛,急急應(yīng)詔,命“卿士甘般”,封地“甘”,而師父“般”也就真正成了“師般”[2],師父離去之時,并想攜九川同去,但九川不愿,師父便無奈攜妻女同去大邑商應(yīng)詔了,自師父走后,這竹樓便空空只剩下他一人。
于是,在那一刻,九川終于知曉,那個名“昭”的青年其實就是當(dāng)今商王——子昭[3]。
真的空了,他又是一個人了,為何又是?莫不是他曾經(jīng)就只是孤兒?
他也不明,只是隱隱覺得身世悲戚,煢煢一人。
九川望向蒼穹,透過那層層竹葉蔭蔽,透過罅隙,流瀉下的光河照亮了他的記憶。
在他獨自居于這片山林多的兩年多時間里,他思考了更多的東西,也利用師父之前教授他的知識更深入地研習(xí)了當(dāng)前的形勢,他利用與路過樵夫的攀談了解衢國近況及殷商動態(tài),并時時占卜,這也是他為何能僅居竹樓便能一覽天下的原因。
其實,他并沒有完全脫離世俗,因為一個人在一個世界里的時光,真的太寂寞了。
宿命,他真真無可奈何,也唯有拂袖,長嘆生不待人。
注解:
[1]貝:商朝主要貨幣形態(tài)是實物貨幣,流通較廣的是天然貝。貨幣計量單位為“朋”,因衢國是殷商的封國,故同以貝為貨幣。
[2]師般:即甘盤,中國商朝名臣,甘姓始祖之一。殷武丁之賢臣,是當(dāng)時全國有名的有道德者。商王小乙時,甘盤即為大臣。小乙將崩,甘盤受遺輔政。也有甘盤為隱士一說,據(jù)今本《竹書》記載:小乙六年,命世子武丁居于河,學(xué)于甘盤。武丁即位后,居殷,命卿士甘盤。這里,衢南將甘盤所隱之地設(shè)為本書主寫地點衢國,并杜撰甘盤是由“河”遷至衢南山隱居。
[3]子昭:即商王武丁,姓子,名昭,是中國商朝第23位國王,商朝著名軍事統(tǒng)帥。(BC1250年—BC1192年),在位59年,廟號為高宗。他是商王盤庚的侄子,父親是商王小乙。武丁在位時期,曾攻打鬼方,并任用賢臣傅說為相,妻子婦好為將軍,商朝再度強(qiáng)盛,史稱“武丁中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