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劇烈的抖動一直向九川的背部襲來,伴隨著搖晃,九川清醒了過來,自己上身著著華服,已經有人將他的上衣換好了。
四周布簾圍起,他揭開左側一角,便見旁邊是騎馬的蒙面人。
時值深夜,月色微露,瓊光遭掩,只依稀可見周圍的低矮土房。
看樣子,大概這伙人在連夜趕路了。
見九川撩開了布簾,為首的蒙面人“吁”了聲,等到九川的馬車和他齊頭,便探向了馬車內,“九川先生醒了啊?還請在這馬車內稍息片刻,不久便到目的地?!?/p>
這頭兒定不會告知他目的地究竟是何處,現在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畢竟目前還不知曉這伙人的意圖,連幕后指使人也只是單純地猜測中。
九川沉思片刻,放下了布簾。
九川本就在經歷了這些事后昏昏沉沉,不久便沉沉睡去了,他的腦海中反復出現素一、平化滿還有那個喪命的啞婢,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忽然停了下來,九川猛地向前一撞。
這下只見前頭多了一隊馬車,掛著紅色[1]的布帆,吹著哀樂,顯然是送喪隊伍。
此時已是破曉時分,東方翻起了魚肚白來。本守在馬車兩側的蒙面人因為情況有變都聚到了前面,皆望向前方的送喪隊伍,九川見蒙面人的注意力都轉移開來了,心想這是逃跑的好時機。
九川偷偷探出頭來,俯身爬出了馬車。
見蒙面人仍然沒有注意到他,于是一個側身落到地上,又順勢滾到了馬車下方,其中一個蒙面人聽到后面傳來的什么東西陷進雪里的聲音也回頭看了一下。
好在有馬車擋住視線,加之前方的哀樂聲還未停止,那蒙面人竟也沒有發現俯身躲在馬車下的九川,回頭并未發現什么后就繼續望向了前面的送喪隊伍。
九川從馬車下悄悄爬出來,見仍舊沒被蒙面人發現,就緩緩起身,躲到路旁的土坯房后,一瘸一拐地繼續前行,然后又加快了步伐狂奔起來。
街道稍窄,只能通過一列車馬,對方見眼前一伙蒙面黑衣人,只當是強盜下山,扯著馬匹、抬著棺槨就欲往回走。
待到送喪隊伍調轉回頭,蒙面頭兒一個手勢,示意讓站在他旁邊的蒙面人各回各位,車馬又隨著前面的送喪隊前行。
“即將破曉了,加快腳步!”蒙面頭兒大聲喝道。
“是!”其他幾個蒙面人都齊聲喝道,他們還沒有發現九川已經逃跑了。
當經過一個路口時,蒙面頭帶隊轉向左邊那條路,馬車一到拐角處,前方便出現了一個老宅子,兩扇嵌蚌殼的紅漆大木門彰顯出宅子主人的顯貴來。
蒙面頭命馬車停在了這個老宅子的門前,自己則上前扣了扣門。
“來者何人?”門內傳來一個稚嫩的僮仆的聲音來。
“草人。”蒙面頭應道。
僮仆繼續問道:“來自何處?”
蒙面人應道:“蠻荒?!?/p>
他們是在對暗號。
“大人請稍等,小的這就為大人開門?!币姲堤栒_,僮仆急急開門。
紅漆門一開,一個老仆從里面急急迎來,兩人寒暄了幾句,那仆人便詢問起九川的下落來,蒙面頭朝馬車撇了撇頭,示意人在里面。
老仆忙過去揭開布簾,卻發現里面空無一人。
“大人,這……”老仆望向頭兒,一臉的驚恐。
“怎么了,老袁?”蒙面頭兒也向馬車里探去,里面果然是不見了九川。
蒙面頭細想方才遇到送喪隊伍的情形來,猜想是混亂中被九川逃了出來。
這邊蒙面人正發怒逃脫了九川,那邊九川開始瘋狂逃命。
本是以為自己就這樣被這伙神秘蒙面人制住,沒想幸運逃脫,這次無論如何也要趕回衢南山,一定要送還平化滿尸首,一定要守護素一!
風中開始散著絲涼意,空中竟飄起了雪來。
幾片雪花掉落于九川的眼瞼,溫化為雪水沿著九川的眼眸滲入了他冰涼的心。
總覺得一切都才開始,然一切又都早已結束。
濕雪滑過九川的臉頰,亦遭旭日蒸發了去,徒留下一道濕潤的雪的淚痕。
素一……他在內心不停地呼喚著這個名字。
此時此刻,他是多么想見到這個名字的主人,多么想再此聽到她喚自己。九川在一路的狂奔中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四肢早已凍得酸痛發力,連跌帶撞地,他撲倒在了雪地里。
那刺骨的冰涼在一瞬間潤濕了他的衣衫,更加冷漠的一場冰雪襲擊漸漸拉開了序幕,九川只覺呼吸減弱,吻著滿唇的寒雪,朔風狂亂了他的發。
就這樣死掉了么?
他的內心還在掙扎,盡管能看見的光亮正在逐漸消失,代之以永無止盡的一步步擴大的黑暗,盡管他無能為力,盡管在十八年前的那場陰謀中他就本該死去,盡管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陰謀……陰謀?
等等,像自己之前想的那樣,那位優尚大人來訪,僅隔幾日,便遭遇蒙面歹徒劫持,這也太過蹊蹺,若不是有意為之,執意逼我出山,怎會如此巧合?
九川將今日遭遇的一切串聯起來,思緒也自然而然理清了,之前他本還是心有疑慮,但在發生了這么多事后,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斷。
如此說來,挾持我的那伙賊人是優尚指使,而指示優尚的人,也就是那個幕后黑手,他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人了。
不過這也太心狠手辣了吧,既然是官員,卻是如此歹毒!
九川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不擇手段也要我出山么?
看來隱居十八載,終于還是找到我了……
長嘆一聲,滿臉化起了一層初浴的雪意,內心卻越發凄涼。
“這么大的雪,怕是一天都停不了了。”
周遭傳來婦人的聲音,伴隨著踩在雪地里的鞋子走動的聲音。
“華嫂,別出門兒去,昨個夜里我起來小解,沒想一伙蒙面人趕著馬車就過了,我想啊,總是山上的強盜們又下山來了!咱們也是常常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知道他們的厲害來,若是硬搶硬的,再厲害也比不過他們!”又傳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來。
“嘖嘖嘖……這還了得啊,看來明年的清祀[2]又不順利了!”
清祀?
是了,清祀是每年年末和來年年初的冬季舉行的大型的祭祀活動哪,清祀來了就表明舊年已過,新年已來了??!
九川細想自己八歲之前也是年年要經歷的清祀,那時的自己是那么的激動,八歲之后和師父在山林中生活偶爾也會下山去,大都是為了交換山上少有的日用品還有書簡什么的,自己以前看的書簡也大多是師父自己寫的,但仍有些典籍是師父沒辦法寫的。
那時候下山多是夏時,冬季大都為封山時期,故而八歲后他就已經沒有慶祝過清祀了。
正在想著這些,九川聽到了陣陣馬蹄聲,因為耳朵緊貼著地面,加之又有厚雪,整個雪地都隨著馬蹄的節奏震動起來。
看來是賊人來追拿自己了。
九川咬咬牙,鼓足氣息硬狠狠地起身,由于在雪地里呆得過長,手腳都已經僵硬麻木了,九川奮力敲打雙腿,才稍微恢復了知覺來。
這下,他的意志更加堅決了,他絕對不會再落入這伙賊人手中,不管他們受何人指使,但要是要拘束他九川,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九川稍微調息了一下呼吸,朝著先前說話的光亮處跑去,搖搖晃晃地,他也不確定這幾步路是否能堅持過來。
果不其然,剛跑出兩三步,身體一晃,他又跌入了雪中,眼看著光亮就在眼前,而追兵的馬騎已經在勢頭加大的風雪中顯現出隱約的模樣,九川不顧一切地向前爬著,身體極為費力地蠕動起來,一步就是一個大喘息。
終于可見那婦人與男人的模樣來了,九川一個大躍起便抓住了那婦人的腳。
“呀!什么東西!”一感到九川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腳,婦人嚇得大叫起來。
男人也立馬向婦人的腳上看去,于是便看到了被婦人甩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九川來。“華嫂,是個人哪!”
“這大雪天的,就這副德行在這外面,那不得凍死哪!”男人連忙探了探九川的鼻息,見他還活著,便與婦人一同將九川拖進了屋,才剛一關門,門外就傳來了馬騎經過時馬蹄在雪地里踏著的“通通通”的聲音來。
雖說還不知道這一男一女是好是壞,但九川這下總算是把命給保住了。
屋內烤著炭火,九川才感到身體稍稍暖和過來,長舒一口氣,九川終于逃脫了。
注解:
[1]商人尚武,是戰士國家,而紅色是血的顏色,象征著死亡,他們認為戰死光榮,用紅色來舉辦葬禮喪事。商人尚白,白色才是最高貴最吉祥的顏色,所以商王穿的王袍也是白色的,一切喜事都是穿白色。所以我在此處寫送喪隊伍掛紅色布帆而非白色也是這個原因,亦是破除讀者“喪事掛白”的現代人定性思維。
[2]清祀:商朝將新年元旦定在十二月初一,殷歷以臘月為正月,清祀相當于現在的春節。所以謹慎起見,我此處寫得是“明年的清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