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川追逐著涌向城頭的人群，不出半刻，城南至城北的一百多戶人家聽聞暴尸的消息都涌了出來，于是，越來越大的人奔向了城頭，而隨著眾人的騷動，此事也震驚到了李地任史[1]的官吏，派出了相當人馬來追究此事件。

九川還擔心著方才見到的蒙面人，時不時地回頭，直至再沒有見到那樹下的身影，終究是長舒了一口氣，人群中的九川正在彷徨著何去何從，他目前已經被蒙面人鎖定了，只要在李地絕對會被發現，但是要逃跑的話又是難上加難。

后來趕上的李大頭也拼命地擠到了九川的身邊來，大氣喘喘地抓住了九川的手臂，話沒多說，扯著九川就擠出了人群。

當時九川只顧著快些朝人群逃跑，也沒有太在意身邊的情況，直到李大頭抓著他硬生生地出來后，九川這才意識到，連忙拖住了李大頭。

“大哥，方才你這手臂才受傷，不可太過用力。”九川抓住李大頭的右手臂的力道稍微地松了松，心里卻一直揣度這李大頭將他從人群當中狠拽出來到底是何用意。

自己幾番落入虎口，險些遭害，不可輕信他人才是完全之策。

現又有這樣不知底細的壯漢相助，雖是模樣普通，但真相實情還是需要多加探究，不容小覷。

李大頭方才領了蒙面人的指令，需暗中監視九川的動向，不可讓他出城，也不可讓他受到半點傷害，其他的事宜皆交由蒙面處理。

既然是重要人物，自然也不可讓不相干的人參與了進來，于是李大頭這才將九川從人群里拉了出來。

聽到九川在擔心他的傷勢，李大頭撓起袖口，大拍了幾下手臂，顯得健壯無比的模樣來，“公子不必過分擔心，這一刀不過是傷到皮毛，我李大頭替大人們耕地下田慣了的，小傷小痛的倒是不在話下！”

好一條漢子！

九川心贊，再看那李大頭受傷之處，的確只是皮肉傷，想是那何老七出刀時并沒有瞄準，刀刃偏過了李大頭的手臂。

“既然大哥無事，小子就放心了。”

說罷，九川整理了一下方才那些婆子給他披上的衣服。

“我聽公子口音有異，再瞧公子模樣面生的很，倒像是很遠的外鄉人，今我有意與公子相識，于是才將公子拉住，也不知公子如何稱呼？”李大頭倒是一副誠誠懇懇的樣子，又是拍著九川的后背又是拱手的。

九川心想現如今這伙黑衣人尚在城中，若是把“九川”這名字告知了李大頭，口風一漏，恐怕又會招惹出些事端來，何不暫且假借他名，相機行事。

本來貿然出城，雙腿比不過畜力，就只恐賊人再加追趕，況且這伙賊人的頭子怕就是優尚大人沒錯了，他既然尋訪未遂，又派遣歹徒強行押解，若真是與這侯廷的人扯上了關系，看來是非要自己進宮不可了，若真是進宮，定又會與那人碰面了，那個他的仇人，毀了他的一切的人。

現如今自己實力尚不充實，這般狼狽進宮，莫說報仇，自己忍辱負重隱了十八年的時光也就一并消磨了。

還以為山林里純凈、克己、禁欲的修煉生活真會洗蕩掉自己俗世的凡心，真的會另自己不再在乎一切，不再追究那些仇恨與恥辱，但他錯了，自再次下山的這一刻起，他終究還是落入了俗套，他終究還是卷燃氣那顆復仇迫切的心來，看來，一切還需要多加防范才行。

九川振振衣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來，“小子姓宮，名佑，本是途經此地，不想卻攤上了此等惡事來，實乃不期之至。

也罷，方才也是聽到大哥稱自己‘大頭’什么的，那不知小弟當如何稱呼大哥才好？”

李大頭大笑了幾聲，聲如洪鐘，又連續拍了拍九川的肩膀，一臉豪情。

“我本是這城中李氏[2]大戶之奴，幸而主人待我不薄，賜我李姓，又喚作‘大頭’，還準我婚配，小兄弟就直呼我‘大頭’即可。”

雖是隨口言及自己情況，但九川還是心存疑慮，這李大頭看似確是樸實可靠的粗奴樣子，但真正要細探他的話語，自當是條理清晰，有條有據的。

只在這短短一句話間，李大頭既是指出了自己名字，名字的來歷，所供之主，婚配情況，主人的為人，皆是一字不差，若說是豪爽直練，對初識之人透露如此之多自然是情有可緣，但若又是同先前的華嫂倆人一般，那可真是用心之深了。

李大頭瞇著倆眼，細細一瞅這九川，確是位難得的美男子，雖不知他那蒙面主子要這美男子是何用意，但就由這番面目見來，也是怪不得主子命他又是監視又是保護的，緣不是想留了這人上供或是干脆收了作家奴去，哎呀呀！這男人可當真是世間少有的，不過看樣子也不像是普通平民，真要是強擄了去，可是不合規矩了去！

想到此處，李大頭不禁又是咳咳大笑了一陣又是嘆息了半天的。

“李大哥！李大哥！”

方才李大頭才是神游他處，聽這喚聲，還不驚醒了過來，嗔怪自己胡思亂想的。

“我說，這，歐，宮佑兄弟，有何指教？”李大頭一時說起這文縐縐的話語來還當真是不習慣，又是拗口的，又是扯不開嗓子的，李大頭滑稽的表情讓九川稍微放松了些戒心來。

“莫說指教不指教的，只是小子見大家都奔向城頭，那何老七二人的尸首究竟是作何處置？”

“作何處置？難道宮佑兄弟方才沒有聽到眾人說嗎？還不是暴尸城頭，以儆效尤。”李大頭先是輕輕松松一談，但笑意卻是消去了大半。

九川默想到死后暴尸此事，亦不免腦中血脈倒流，深吸一口氣，稍微才緩過些氣力來，但又一想。

他深居山林，雖偶有隨師父下山，但早已脫離俗世多年，此番遭人逼下衢南山，先是平兄弟遇害，后又是無辜啞婢，本逃脫毒手，沒想到再落了人肉販子的虎口，現又是死后暴尸，遭遇這些經歷，他真真是難以自持了。

“這殺人犯法啊！衢國對這樣的人處罰甚重，這何老七兩人雙雙葬身火海是便宜他們了，若是李大人要審訊，再遞交給朝廷，這兩人定是要被折磨幾番的，按我說，就連暴尸城頭都是便宜這倆畜生了！”

李大頭自顧自地說道，口吻里盡是對死去的何老七及華嫂的咒罵。

大咽了一口唾沫，九川的身體微微晃動了幾分，八歲后他的身體本就是極差了起來，加之剛剛在逃脫屠刀時耗去了七八氣力，九川眼神也開始有些飄忽了起來。

李大頭注意到九川有些異樣，忙一把扶住他的肩膀來。

“宮佑兄弟，你怎么樣？”

本是他暗地里追隨的蒙面主子命他好生保護眼前此人，一眼便可看出這小哥內體虛弱，李大頭跟隨主人多年，私下也得了不少得壯陽補身的方子來，他現如今明地里追隨的主子即是衢國一史，那李氏主人有一藥材地，但可惜現如今李大頭明地里為李家的奴仆，那主人其他都好，卻從不允其他奴隸靠近他種的藥材地，而李大頭真正的主子一向不讓屬下的主動聯系，缺藥可配，該如何解決哪？

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無奈之下，李大頭一邊托著九川的身子，一邊又預備著喊附近的兄弟來搭把手。九川痛苦地向李大頭擺了擺手，努力地立直了身子。

那李大頭本就憐惜九川，心腸也不是過分惡毒，見到九川如此逞強，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死去多年的弟弟來，他倆本就是奴隸之子，父母皆是勞累而亡，不想弟弟后也隨父母而去，他本也應同父母兄弟那般撒入黃土，奴隸主遭劫，讓他結識了現如今這個將他托付與城中友善貴族的主人，他一向蒙面，給他命令的同時也給他錢財，李大頭需要這筆錢財，急切地需要，因為每次收到錢財，他總會不禁想起沒錢沒權的自己連埋葬親人的一口像樣的棺材都換不來的卑微命運。

此時的九川像極了當時他那個行將就木的弟弟，九川的身體需要調理，但如何去弄藥材是擺在他面前的最大障礙。

求主人是不行了，看來只有去那里了，李氏的藥材地，不管現在是不是為了主人的命令，他都想要讓眼前的這個人健康！

黑壓壓的人群，嘈雜喧鬧蓋過兩人冬日里僅存的一絲聲響。

城那頭，一場熱鬧的暴尸大戲仍在城頭上演；城這頭，九川卻是臉色蒼白，虛弱無力。

李大頭一手扶住九川，避開了陸續向城頭聚集的人群，本來右手臂遭了刀傷，再想稍微用力，拉住九川也著實是吃力。

繞過街角，李大頭打了一個響指，但許久不見動靜，再一個響指，見仍是沒有動靜。

九川這時還不能確定李大頭打響指是什么意思，貌似是暗號，是在示意某人。

事實上，李大頭的確是在打暗號，他本是將九川帶到了之前和他真正的蒙面主子常碰頭的地方，想告知九川已經在他身邊，好讓主人放心，無奈許久沒反應，李大頭也就只有作罷。

李大頭急急抓住九川的肩膀，“宮佑兄弟，你快上我背，大頭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左手還稍存了些氣力，拉住九川便往背上一搭，又擒住其雙手，扣在自己的脖頸上。

“李大哥，你這是做什么？”九川猜想這李大頭恐怕是同那伙賊人一道的，便急于躲閃。

雖是受蒙面人指使，但李大頭實際上并無傷害九川之心，也不想引起過多注意，遂將隨身醒神熏香往九川鼻間掃過，不再多說，九川神智確也是清醒了幾分，便沒有過分猜疑李大頭。

“宮佑兄弟且莫過分擔憂，方才是醒神劑，往年有一老先生途經此地賣予我換些貝幣的。因現時城中混亂，我見兄弟虛弱不堪，一時是慌了神，才忘掉了還有此物，若兄弟現已恢復，還請千萬隨我前往一地。”

吸了些熏香，九川的精神也越發地有勁起來，聽這李大頭神神秘秘地說要帶他去一地方，九川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本來他現在就是無處可去，這下也只好先隨著李大頭前去，若真是圈套，只好到時再作打算。

一路仍然是奔走的人群，李大頭擔憂九川神智還未清醒，便一路與他交談，將自己現時明里侍奉的李家主人的情況告予九川。

一路聽來，九川果然也是精神振奮不少。

走了將近一炷香的功夫，兩人沿土坯房行至一座極大的院所處，九川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梅香，繞過圍墻，便見兩扇合開的雕花木門，旁有一石碑，上刻有“百草園”三字。

看到“百草園”，九川不禁是想到了商朝一代賢相伊尹來，正所謂“耕莘古地”，伊尹作為奴隸在伊河上游，知識淵博的他，欒川漫子頭，景室山上，為眾多奴隸熱心相助，居住的茅草屋堆滿了中草藥，房前屋后栽植了上千種從山上挖來的奇花異草，稱為百草園。

如此說來，這地方竟是與草藥相關，九川大膽猜疑起來，卻又是不明真相。

“你且待我前去看看，宮佑兄弟。”

李大頭說著便輕輕推開了兩扇木門，又是左右打探了幾番，見四下無人，忖度著眾人皆是去見熱鬧了，便轉身招手，欲引九川入內。

“李大哥，你怎的做得如此謹慎小心，這里究竟是何地？”一切的疑惑連結成一張碩大的蜘蛛網，似乎是欲將九川沾黏其上，無法動彈。

“噓！宮佑兄弟不知，此處乃是我家主人種植藥材之地，平日里都是派人嚴加看守，此番前來，便是欲為兄弟覓得幾味良藥補身的。”

“李大哥怎的胡言亂語，既是種植藥材之地，怎不在城外集體種植，卻要在這小小院所之內，蔭蔽無足光之處；況此時正值隆冬，農務尚且休停，何謂藥物，更是無法自在生長。”

本按照商朝貴族的規定，一切農務皆是由奴隸于封賜田地集體耕作，確是有種植藥材供自家使用的情況，但要說是因為吝惜藥材貴重，懼怕有小人來偷盜，莫說是處死，貴族隨意處置讓其不得好死的情況也是多的，偷盜定是極少的，那這個李大頭的主人怎會僅僅因為藥材就如此小心翼翼，百般呵護的。

九川自小也是多聞師父給他講的當今局勢以及奴隸飽受貴族欺壓的艱苦生活，他是不信李大頭的話的，一想到可能又是遭人欺騙，九川有些憤然，便不愿再涉足院內，正欲離去。

“宮佑兄弟莫走！”李大頭又是一把拉住了九川，“宮佑兄弟有所不知，我雖然不知我家主人為何如此重視這藥材，也不知曉主人到底是用何妙計在全年將藥材呵護得百般保潤，但大頭我確是在冬日里也時見主人以湯藥勸一向體弱多病的少夫人服用，我只知主人確是將藥材于此院內種植，因不允旁人接近，今大頭我若不是念到宮佑兄弟實在是身體不適，幸而看守的及主人家老老少少的都去城頭看熱鬧了，但凡是給我幾百個膽子，我也不會冒此風險的。”

九川見李大頭說得是句句有理的，況這“百草園”主人似乎是對伊尹極為崇拜，不僅是草藥所隨名，連對草藥也是重視有加。

師父以前也是對九川說過這位賢相伊尹，出生奴隸，后作為有莘氏之女的陪嫁之臣，為湯王重用，任阿衡，委以國政，協助湯王滅夏，世稱賢相，三代元老。

師父說伊尹大人之母于伊水居住，遂以伊為氏，政治、軍事、文化、育人等多方面皆有功績。

九川還記得師父提伊尹大人時那仰慕的表情，那樣欽佩一個人的感情讓當時年僅十一歲的九川也難以相信，在他眼中一向是那么博覽群書的師父也羨慕并向成為的人，一定是世間少有的奇才，于是九川后來也是對伊尹徒生了敬佩之情。

還在猶豫之際，九川也是心中有愧，他是不大愿意就這樣擅自進入他人院落的，而且還是一位有些見識的人，本是想繼續推脫離去，忽的聽到了院內傳來的陣陣銀鈴似的笑聲。

笑聲肆意放緊放舒，似嬉戲游水的雀鳥般活波暢快，完全活入了自我的世界，猖狂而放縱，是幾個女子的笑聲。

“怎地，這院內竟然還有人？”李大頭萬萬沒料到院落內還有人，而且還是幾個，他有些怯了起來，俯身九川耳側，只能偷聽一下院落里面的動靜，也不敢過多言語。

“呵呵，外面傳城頭竟要暴尸兩人，姐妹們，趁今日眾人散，我們幾個也只去湊湊熱鬧！”一個女孩兒尖利的聲音高了起來，聽得出，是個十三四的女孩子。

“喂，李大人是吩咐過咱們的，不讓咱們輕易跑到外邊兒去，雖說現在外面是挺熱鬧的，但要是李大人知道咱們違反規矩，破壞禮數，那可就……”應聲而來的是個淺淺柔柔的溫潤的聲音，也是個差不多十三四的女孩子。

“哎，阿玉，現在外面這么亂，李大人忙著調查都來不及，哪兒還會管咱們啊！好不容易有一次機會可以好好出去看看，你還這樣怯手怯腳，縮頭縮尾的！”

那個尖利的女孩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言語中滿是不屑與無畏。

“就是就是，多年來咱們被安排此處，替主子照料草藥，竟不得一日出院，此番無人知曉，定要好好瞧瞧外頭！”另一個女孩子也是激動了起來，聲音里滿是稚氣。

嬉戲玩笑的言語擾亂了九川暫且還緊繃著的心，李大頭側過身子，做好了逃走的準備，扯著九川的肩膀，扒住了木門。

前腳才剛剛邁出一步，后腳還未提起，哪想笑聲就已逼近耳際，緊接著，由院內門側便涌出了五六個穿著粗布麻衣、開懷大笑的女孩子來。

果然，都是大約十三四歲的體態，這些大概就是這李氏貴族派來種植這藥草的女奴了。

幾個女孩子看到門口的兩人，還不驚慌得大叫了起來。

“你們究竟是何人！偷偷立于門口，難道不知這是何地么？”

為首的女孩子喝道，李大頭自知毫無退路，準備轉身向同主子下同為奴隸的女孩子們說明情況，討饒討饒。

沒想轉過身來，竟是一下子就嚇住了。

見李大頭半天都沒有反應，背著女奴們的九川聽到喝聲也是隨之轉過了身，抬起頭，卻見到了令他也驚訝到不語的場景來。

只見迎面的第一個女孩子一臉黑疹，沒有眉毛，兩只小小的眼睛深陷進去，顴骨高高突起，鼻子歪歪的，上嘴唇中間裂開，下嘴唇又薄薄扁扁的，完全沒有一處地方可供眼睛落下視線的；緊隨其后的一個女孩子則是一字眉連著，兩只眼睛分的奇開，嘴唇厚厚的，兩顆齙牙凸出，導致上嘴唇也跟著凸出很大一部分；其余幾個女孩子亦皆是黝黑大臉，濃眉粗鼻，厚厚的大嘴唇高高努起，相貌奇丑無比。

李大頭此刻忽然明白，主人不讓旁人進入藥材地，又嚴加看守，難不成竟是因為院子里管著一群丑奴兒的緣故？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到九川臉上雖是面無表情，但漸漸變大的瞳孔似乎是說明了他現在同自己一樣的心情。

是的，九川確實是嚇住了，被一群無艷女奴。

注解：

[1]史：殷商官職。

[2]李氏：出自嬴姓，為顓頊帝高陽氏之后裔。堯時，皋陶曾擔任大理(掌管刑獄的官)的職務，其子伯益被賜為嬴姓，后子孫歷三代世襲大理的職務，其子孫按照當時的習慣，以官為氏，稱理氏。后理氏改為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