柩車剛一停到墓地,兩紼[1]皆離奇地全部斷掉了,因慣性,載有平化滿的棺材差點(diǎn)從柩車上滑落下來,眾人吃驚不已,皆上前察看,有不少尾隨前來的好事百姓則以為神靈顯靈,大叫:“觸怒神靈!觸怒神靈!”
鐘甄氏剛剛瞧了幾眼紼,便大聲說道:“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趁亂割掉紼!”說著舉起其中一條,果然,那紼斷掉的那頭出現(xiàn)了齊整的割痕。
這一怒吼,再沒人應(yīng)答。
貞人縛小心提醒道:“鐘甄氏,吉時已到。”
鐘甄氏仍然盛氣難平,經(jīng)貞人縛提醒也只好作罷。
俄而,鐘甄氏瞄向李東陽,見他久久沒反應(yīng),便說道:“史李,可進(jìn)行了。”
墓地被掘出了大坑,這一地背靠山,旁側(cè)卻有大大小小水洼。
這鐘甄氏說是占卜選出的寶地,但就實(shí)際情況來看,不過是敷衍了事,似乎對這選址之事并沒有上心。
李老仍舊在遲疑,他沒法就這樣任鐘甄氏處置九川,完全沒想這鐘甄氏膽敢毫不上報就任意將平民作為人牲殉葬,太大膽了!
李大頭見李東陽久久沒動靜,以為李東陽有計(jì)可行。
方才那紼實(shí)際上是他趁亂割掉的,想給這鐘甄氏一點(diǎn)警告,沒想這鐘甄氏亦是聰慧之人,很快便識破了他的詭計(jì)。
時間一點(diǎn)一滴流逝了去,但是李東陽仍然無計(jì)可施。
“落——葬——”
落葬!期盼著李東陽能做點(diǎn)什么的李大頭沒想到左等右等后得到的回應(yīng)竟然是“落葬”!李大頭抓狂地看著李東陽,那老人無奈地?fù)u搖頭。
終于等到了兩個字,鐘甄氏在前面命人趕來一牛,甄原則在后面不語。
那牛起初反抗,幾個壯漢使大勁兒將其推到了坑旁,因雪沾上腳,壯漢的鞋皆濕透了,幾番掙扎,壯漢用石頭將牛敲暈,牛顱血花迸濺,這牛才乖乖失去反抗;旁邊一壯漢吃力地掄起銅鉞,一鉞劈下去,鉞陷入了牛的脖頸,動脈已被切斷,順著劈痕迸出大汩血來,血紅沿著鉞淌下牛身,染紅了雪地,大多流向坑中。
“繼續(xù)啊!”鐘甄氏見到此幕,表情甚為享受,九川覺得這婆子庶幾可與何老七他們相比了。
牛因痛苦死腳亂踢,殺牛的壯漢差點(diǎn)被踢到坑里去,但那人顯然是胸口受到重創(chuàng),捂住胸口一下子就倒在了雪地里。
另外幾個壯漢忙過去扶住殺牛的人,旁邊未死的牛仍舊在亂撞亂動。
“無用之人!”鐘甄氏怒怒罵了句。接著,眾人便見這六十婦人上前去,提起鉞柄,發(fā)力,臉上的皺紋都擰到了一塊兒,青筋暴起,模樣甚是猙獰,那鉞緩緩被提起,鐘甄氏終于將其舉到了上空,引得周圍的民眾嘖嘖稱贊。
“哞——”牛剛鳴一聲,一鉞下去,牛便首身分離,牛頭被鐘甄氏一腳踹到了坑中,鐘甄氏身上的紅衣因牛噴涌的鮮血染得深深淺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抑的惡心氣息。
“這怕是比那何老七還要厲害!”有人如此說道。
“聽聞今歲王[2]命婦妌[3]任大亞伐龍方[4],衢侯受王命出兵助陣,便是由鐘甄氏為衢國作亞前去!”另有一人回應(yīng)道。
“果真如此,只聽聞鐘甄氏嫁與史李,沒想年六十竟如此英勇!”
九川聽到這番對話,心里亦是一驚,他雖說對衢國地理研究甚深,但平日與過往樵夫?qū)υ挷欢啵瑢Ξ?dāng)今衢國政事了解不深,沒想這鐘甄氏地位竟如此之高,難怪衢侯會授予她如此多權(quán)力,連巫與貞人亦能任其調(diào)動。
鐘甄氏聞言,并無過多反應(yīng),她命人將牛推入坑中,又以同樣方法殺掉了馬、犬,當(dāng)那五只犬被削掉身體半截,直直掉入坑中時,九川才意識到,這下輪到自己了。
壯漢邁著大步過來,李大頭見狀,立刻撲過來,鐘甄氏見李大頭意欲救人,一鉞晃過去,李大頭嚇得往后摔了一跤,鐘甄氏趁勢用鉞制住李大頭,“如若想給化滿陪葬,我非常贊同。”
鐘甄氏望向李東陽,示意他管住自己的人,李東陽見宮佑被推倒在坑旁,李大頭又被制服,自己只好再次向鐘甄氏求情。
“鐘甄氏,還請放過宮佑先生,他本是東陽請到府上的貴客,現(xiàn)如今只因小小誤會才惹事至此,還請鐘甄氏明察。”李東陽苦苦求道。
“哦,誤會,死了個平化滿也算是誤會?”鐘甄氏眉頭一皺,推開李大頭就大步跨了過來。她靠近李東陽,奸笑著注視跪在地上的九川,半晌,見李東陽無言可對,鐘甄氏推開了李東陽,徑直走向九川。
“稍等!鐘甄氏!稍等!”
等李東陽回過頭來時,鐘甄氏已經(jīng)再次掄起了沾滿鮮血的銅鉞,鉞下的九川面無表情,或者說,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
李大頭及在場的民眾都嚇呆了,現(xiàn)場一片寂靜。
李地因得慈祥的李東陽守護(hù),從未有人殉葬,故對于李地人而言,人牲還是第一次,眾人皆沒料想到事態(tài)竟會演變至這個樣子。
民眾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那鉞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落了下來。
九川緩緩閉上眼睛,他聽到耳邊的風(fēng)聲,呼呼地灌進(jìn)了他的耳中。
然后,他看到了素衣著身的素一,臉上施粉,笑得美若天仙。
一行清淚,一下子就從右眼淌了下來,時間分解成了微秒,見那淚珠遲緩地掉下來,落到雪地里,浸了下去。
風(fēng),忽的大了起來,從后頸吹來的。
他看不到鐘甄氏的表情,只覺得后背涼得寒心。
鉞,落了下來……
“啊!”有人驚呼起來。
“啊!”接連有人驚呼起來。
現(xiàn)場亂成一團(tuán),民眾們沖了進(jìn)來,侍衛(wèi)們則與民眾廝打成一塊,棺蓋上的釘子被人拗了出來,還有人被推到了坑里,鐘甄氏則在一旁大喝,再看李大頭及李東陽,兩人皆在原地,臉上沒有任何笑意。
死了么?
九川感到身子冰冷,但是,旁邊卻有一個溫暖的東西攙著他。
睜開眼來,黑色的,看不清……黑衣人!之前那個黑衣人正帶著他逃跑。
身上的麻繩早已被割斷,但因?yàn)榻壍锰茫闹褵o什么知覺,那黑衣人扶著九川竄進(jìn)了旁邊的街道,后面,則是亂成一團(tuán)的下葬現(xiàn)場。
接著,九川被推上了牛車,幾個化作平民的黑衣人嘍啰也趁機(jī)趕了過來。
蒙面人正欲放下布簾出來,沒想九川一下子抱住了蒙面人,蒙面人一驚,連忙用手肘撞擊九川的胸膛,也是因這一抱,而蒙面人又穿的較薄,九川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大秘密——黑衣蒙面人是女子!
九川驚得一放手,那蒙面人往前跌了出去,九川趕緊又拉住蒙面人,蒙面人一回頭,九川另一只手便扯下了黑衣人的面巾,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黑衣人原來是……
另一邊,整個落葬禮都被毀掉了,眾人都無法忘掉方才那驚險一幕,鐘甄氏掄起的鉞正要落下之時,眾人皆以為九川要成為鉞下亡魂了,沒想一個雪球打過來,直接飛到了鐘甄氏臉上,鐘甄氏急于清理掉臉上的雪,手上的鉞也扔到了一旁。
就在此時,民眾中不知是何人大叫了一聲“趕走這殘暴之人!”。
一瞬間,積聚的怒火瞬間爆發(fā),然后民眾群起而攻之,趁著眾人毆打起來,一個黑衣人潛進(jìn)了人群,悄無聲息地救走了九川。
雖然這一幕民眾并沒有看見,但卻被李東陽及李大頭盡收眼底,李大頭倒是松了一口氣,那人明顯是他的主人;李東陽這邊的表情卻并沒有收斂,李大頭以為他是在為如何收場焦慮。
方才的驚呼聲亦是有部分民眾發(fā)現(xiàn)九川不見了,但是由于下葬現(xiàn)場極度混亂,連一旁本用于盛醴的觶[5]亦被遠(yuǎn)遠(yuǎn)踢到一旁,被湮沒于噪雜聲中的驚呼聲漸漸淡去,混亂仍未結(jié)束。
“停下!”
一聲震天大吼,只見人群中豎起了一沾血銅鉞,朝天一舉,眾人漸漸消停下來。廝打的人停止了廝打;怒喝的人停止了怒喝;掀棺蓋的人停止了掀棺蓋。
人群空出了中間一空,圍著那朝天舉鉞的人——鐘甄氏。
李東陽不語,緩緩走過去,然后欲推開棺蓋,無奈力氣過小,怎么也推不開,鐘甄氏便左手拖著銅鉞,走過去用右手推棺蓋,兩人合力,棺蓋很快便被推開了。
“請大家來看一眼。”李東陽發(fā)話了,口氣嚴(yán)肅。
于是,眾人皆圍了上去,但令大家沒想到的是,里面除了一塊紅布之外,竟空無一人。
空棺?
怎么回事?
這一系列問題在李大頭腦海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而眾人亦同李大頭一樣張大了嘴巴,沒人會想到這棺材內(nèi)竟會是空的。
“不是說下葬的人乃李氏子?jì)D之弟么?”人群中傳來了議論聲。
“看,葬毀了,如何是好?”鐘甄氏笑了聲,淡淡說道。
注解:
[1]紼:拉柩車的繩子。
[2]王:商王武丁。
[3]婦妌:商王武丁的皇后,井方之女,“司母戊大方鼎”就是其親生子為祭祀她而鑄,故名“司母戊”。
[4]龍方:商朝一方國,商朝勁敵,位于商朝西方。
[5]觶:商朝禮器中的一種,做盛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