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推開,隨從急急過來。
“大人!”隨從大聲喊道。
“給我滾出去!”男人大吼一聲,那隨從嚇得一跌,一屁股摔倒在地上,跟著又趕緊爬出去。
“你也給我出去。”男人對身后的花蠻說了聲。
“是。主人。”花蠻退出去,然后關上了門。
主人?這種稱呼,想起了素一。
九川在床上盤腿坐著,旁邊,則放著他的塤。
“九川先生……”男人發話,依舊是沙啞的聲音。
九川轉過臉來,淡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著貂皮大裘,寬腿褲,臉上蒙著一塊布,束發,濃眉,雙眼放射出犀利的神色來。
九川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灰塵,筆直得站著,盯著面前的男人。
男人緩緩靠近九川,在離他十幾尺的地方停住了,然后上下打量起九川來。
九川站得直直的,任男人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走。
“你千辛萬苦將我拐到衢邑來,究竟是為何事?我九川不過是一介平民,與人無冤無仇,為何要下如此重手,用盡手段至此。”九川退了幾步,雙眼露出敵意。
“哦?九川,哈哈哈!是叫九川先生吧?真是個好名哪!哈哈哈!”男人狂笑不止,發瘋一般,那雙露在蒙面布外的眼睛亦瞇了起來。
走廊上,花蠻與隨從立著,其他幾個隨從亦皆在門口候著。
從房間里發出一陣陣笑聲來,花蠻也不知現在里面究竟是什么情況,她不禁聯想到數日之前,主人剛給她下這個任務之時的情形來。
當時,她跪在地上受命。
主人從房間側門出,先是問她:“在李家,可好?”而此時,她嫁的夫,那個主人為她安排的身子虛弱的中年男子,已病歿有一月,好在公公李東陽并非迂腐不化之人,他并未讓花蠻守孝,一切皆照常安排;而她病歿的夫因身體原因,自她嫁入后從未和她行過房。
“一切皆好。”在花蠻的眼神與主人接觸后,她違心地回答了一句。
事實上,她欲答“不好”,不過,她沒有那樣的權,她僅僅是主人的工具。
“蠻兒,近日,有一任務需你去完成。”
然后,便是主人的命令。花蠻靜靜聽他說著,然后開心地答應了,她愿意為他做事,她問:“那人何名?”
主人答:“九川。”
九川?
花蠻第一次聽這名,只以為這名的主人是一位老者,但就在她敲開衢南山竹樓的門,見到一女子時,后面那個說話的俊美男子令她一時恍然,那么年輕的男子,那一刻,她似乎是看見了她的主人,一種熟悉的感覺。
九川!
之后,在她的主人念出了這一名之后,竟發狂地大笑起來,那種猖狂不羈的笑容,恰恰就如今夜一般。
時光流轉么?花蠻心想。
屋內,九川假裝謙恭地向面前的男人握拳行禮,然后語氣堅定地說道:“沒錯。九川——正是我。”
九川松開手,微微一笑,與那男人的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認真的么?九川先生……”男人忽得就止住了笑,表情甚為嚴肅地問道。
他脫下大裘,將其放在九川方才坐的床上,然后又跪坐下來,雙手放到腿上。
九川還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但也跪坐下來。
“早聞先生大名,說,衢南山本隱有二士,一位名‘般’,一位名‘九川’。這位‘般’乃賢士,若不是近年來有樵夫時時提及,我竟還不知衢國南部竟會有如此賢人,不過這‘般’早在兩年以前便應詔去了大邑商,現已被商王封為卿士;又有人言,這‘般’教有一吹塤高手,魚萊冬祀曾有人聽過他吹的曲,當時見他竟還是位孩童,不過傳言師般赴大邑商時,那吹塤高手并未同他一起離開衢南山,我就想啊,既然有如此高人,何不將其請來,為我所娛?”
男人說著,眼神一直飄向九川,九川能暗中感受到陣陣不善之氣。男人繼續說:“不過話說回來,先生面子極大,還非得我蠻兒三番五次來請才肯來……”
“倒是難為你們了,三番五次來‘請’我這山野粗人哪!”
九川刻意在說“請”字時提高了音調,但是面對男人的言語,絲毫沒有膽怯之意。
九川繼續笑笑,用他慣常的、溫柔的笑容。
此時,兩人正在開始舌戰。
這蒙面男子字字平淡無奇,實則暗藏玄機,他在笑,卻是笑里藏刀,無論是從一開始主動打招呼,還是現如今陳述自己找九川來的緣由,都傳遞出一個信息來:盡管九川深居衢南山,但男人已將九川近幾年的活動了解調查得清清楚楚、徹徹底底。
所以,在回答九川的詢問之時,他才能把所有問題都處理得游刃有余,這個男人,一看便知絕非普通人,當然,亦絕非善類!
男人又微微低頭,一臉興奮地說:“怎能說是‘為難’?能把九川先生請到此處,實乃我的榮幸啊!”
九川再也忍不下去了,淡淡回了一句:“含著甘草與人交談,當真是榮幸之至!”
“呵呵呵,九川先生果然厲害!”男人發出沙啞一笑,吐出口中含著的甘草,“連這個也聽出來了。”
那聲音突然變得年輕、富有磁性起來,充滿著魅惑與魔力。
“所以……衢侯,是時候結束開場游戲了吧?”九川說道。
蒙面男子嘴角上揚,緩緩扯下了臉上的蒙面布……
晃動燈光下,那張臉稍顯黯淡,一對濃眉驀地跳出額的天,穩穩落到地上;兩只眸同獵鷹般射出捕獵的犀利光芒,比暗夜的星辰還要迷離;鼻梁挺出一道直直的城垣;冒出頭的髭,薄薄的唇,棱角分明的下巴,還有一個邪魅的笑容。
這,便是衢國當今的衢侯——衢黔。
“竟被你發現了啊?”
衢侯輕聲回復,口中呼出淡淡的氣,在油燈的微光下悄然擴散。“九川先生。”
九川微微一笑,說道:“故,是要殺掉九川么?”
他緩緩道出這句話,從容不迫,似乎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
“怎會殺掉先生!先生是本侯的貴客……自然,要以迎接貴客的方式對待。”
衢侯先是表現出極大的驚訝與不解,片刻,臉上又立即換上了一副恭敬謙遜的態度來,語氣中充滿了誠懇。
九川倒是對這種虛假的表情嚴厭倦不過了,不過,他自己也曾有過,即在救素一的時候,他亦是亦同樣的卑微姿態對話那些追捕素一的仆人們。
他厭倦,但是為了生存,他亦是染上了這些內心極其厭倦的面具,他其實沒有想象中那么灑脫。
九川默然,又沖著衢侯微微一笑,一句話亦不言。
衢侯似乎對九川這種順從的態度既期待又不滿,他嘴角一咧,方才幾近卑躬屈膝的態度立馬消失不見,轉而變成了一副兇狠殘暴的嘴臉來。
他打了一個響指,花蠻應聲而進。
“蠻兒,帶九川先生進宮。”
衢侯并沒有面對花蠻,僅僅背對著站在他身后的花蠻下了命令,臉上亦是一副冷漠表情。只是,九川對衢侯對花蠻的稱呼甚為好奇:蠻兒——很親近自然的叫法。
雖然沒有溫柔的神情,但從這稱呼便可知衢侯與花蠻的關系是非同一般的,沒想到,像衢侯那般冷漠的人亦會在不經意間對女子展現出絲絲柔情來。
花蠻得令,回復道:“是,侯。”
花蠻抬頭,見九川跪坐在桌前,神情泰然。
她還不知曉衢侯命她擒九川的真正目的,在她看來,一個乃衢國堂堂一侯,另一個,則為衢南山隱士,毫無關系的兩人為何會引發出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系來,之前聽優尚說是為清祀之由,但由兩人的交流及衢侯先前的態度來看,兩人必有深層淵源,不過究竟是何淵源,自己是無法知曉了,畢竟,她從未詢問過衢侯命令的原因,亦從未想要問過。
“隨妾身走吧,九川先生。”花蠻對九川說道,聲音中滿是陌生與冷淡。
九川望了望窗戶,外面仍是漆黑一片,還遠遠沒有到天亮的時候。夜充斥著一股難以忍受的刺鼻的味道,九川屏住呼吸,他很清楚,那味道是——絕望的味道。
衢侯嘴角上揚,取回床上的大裘,拍了拍裘上沾著的些許塵土。
他緩緩轉過身來,沖著花蠻說道:“蠻兒,我暫有事需處理,你且先帶九川先生回去。”言畢,衢侯用手拍了拍花蠻的肩膀,那小女子竟沒緩過神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衢侯的笑臉瞬間收斂,他方才本是拍打花蠻的手也逐漸變成了用力抓住花蠻的肩膀來,狠狠地,沒有一絲憐憫,抓得花蠻疼痛,等到感覺到痛苦,花蠻才反應過來,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仍舊一言不發,一聲不吭。
九川一看,心中生起對這衢侯無限的厭惡來,如此不懂得憐惜奴婢的侯,亦不會憐惜全國民眾!
他的左腳往前挪了幾步,本欲制止那衢侯令人發指的舉動,沒想還未開口,便聽衢侯冷靜地說道:“都說了,不要露出這種松懈的表情來,若是敵人趁此機會攻擊,會令你命喪黃泉的。懂么?蠻兒。”
衢侯晃了晃花蠻的肩膀,然后嘆了口氣,松開了手。
不要露出這種松懈的表情來?九川聞言,內心亦在思索。
這衢侯雖是惡言相對,但說得在理,他方才的囑咐,其實不是責罵,反倒是保護,他其實是在保護花蠻。
九川不禁對這衢侯開始產生出一種復雜的感情來,一方面對其陰險狡詐感到鄙夷不屑,另一方面又對他歹毒偽裝下的絲許善意感到疑惑不解。
“是。主人。”花蠻應道,不敢抬起頭來。衢侯低頭看花蠻,居高臨下,眼神中卻隱隱傳遞出一種失望來。
末了,衢侯振了振裘衣,瀟灑離開。兩侍衛亦隨同離開了。
花蠻站在門口,九川站在房內。兩人四目相對,無言。
花蠻似乎比之前還要冷漠了,她身上殘存的溫情,似乎在見到衢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融化無蹤了,若說衢侯是冰山的話,那花蠻便是這冰山上融下的冰水,依舊冰冷地要命。
“走吧,九川先生。”花蠻說道。聲音中果然沒有一絲溫度。
九川還不知道這衢侯擒他進宮究竟是何意,他暗自揣測,想這衢侯若是真要殺他,大可不必費如此周折,他本可以派人在衢南山就將自己解決掉,但是卻前后派人來抓自己,這樣看來,衢侯的本意并非單純殺掉自己,或許,他的真實目的是想利用九川做些什么,不過,九川實在是無法猜測著衢侯的想法來,像這種高深莫測、變化多端的人物,實在是恐怖。
九川心里非常清楚,若是要在這種情勢之下活下去,唯有暫且服從,靜觀其變。
九川隨花蠻出了羈,幾個隨從壯漢亦是跟上身后。
上牛車之時,花蠻剛跨了一腳上去,另一只腳正欲上去,沒想身子一晃,便無力地向車上的九川倒去了。
“老大!”幾個隨從圍過來,扶住花蠻,急急問她怎么回事。
花蠻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睛,本欲解釋,沒想九川將其往懷中一拉,花蠻直接就撲到了九川懷中。
她看到在寒冷中吐出白汽的九川,看到他那張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臉,看不清那臉上的表情來,卻只聽見那個名九川的男子溫柔地說道:“你們老大不過是連夜奔波,過于勞累。大人已允她上車休息。趕車吧。”
幾個隨從見這情況,一時不知所措,他們本是因九川這突然一抱花蠻覺得詫異,又在聽到解釋之后恍然大悟。
幾個隨從平日里跟隨花蠻做事,因其手段強硬、心狠手辣,隨從們亦心中不滿,欲趁機報復,正如花蠻擔心的那樣,他們伺機而動,時時刻刻都欲抓住花蠻的把柄來,一有機會他們便會反撲花蠻,置之于死地,方才雖是詢問花蠻情況,但只不過是假意擔憂,真實目的是趁勢襲虐花蠻。
九川此時似乎是明白了為何花蠻不愿隨從知曉自己身有舊疾之事了,她若松懈,便危機重重,這樣一看,亦不難理解先前衢侯的苦心了。
九川將花蠻拉進車內,然后放開了花蠻。
花蠻沒有說話,九川別過頭去沒有看她,車內氣氛尷尬,只能感受到牛車緩緩前行的晃動來。
“花蠻姑娘,九川多有得罪了,敢問姑娘身體還未恢復么?”九川一句話打破了車內的尷尬。
花蠻低著頭,表面極為鎮定,但內心卻已經是波濤翻滾了。
方才貼近九川時,花蠻能清晰地嗅到九川身上的香氣來,艾的香氣。
花蠻從未被人這般抱過,那樣溫柔的擁抱,她從未期盼過,不過,那時她多么想,抱著她的人,是——衢侯。
“為何要幫我?”花蠻低著頭,不敢讓九川看出自己的羞澀來。
九川并沒有回答,久久地,無聲。
花蠻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半天無動靜,于是,花蠻稍微抬起頭來,卻見到一副極為美好的畫面:一陣風灌進車內,窗簾吹開,因云層移動漸漸冒出頭的月灑下皎皎輝光,九川在那冬月的恩澤之下側著頭,閉著眼,嘴角微揚,思索著,享受著一陣寒冷中吹來的涼意,夢幻而迷蒙;九川緩緩睜開眼睛,依舊微笑,啟唇:“不知。”
花蠻內心一陣悸動,臉驀地便紅了。
不過那陣風過后,窗簾下來,九川并沒有看到花蠻臉上的紅潤。
不知?
花蠻內心反復揣摩這兩字,別無深意,卻令她久久回味。
她不明白今夜的自己是怎么了,心臟也有些奇怪,一直跳個不停。
“敢問花蠻姑娘,當今衢侯在大邑商任何職?”九川一句話打破了花蠻的糾葛情結來,花蠻抬起頭,回復:“三年大亞。”
三年大亞?
九川吃了一驚。他久居山林,雖有探問衢國情勢,不過竟還不知這衢侯曾任過大亞,而對方,卻已將自己的底細了解得清清楚楚。
九川不解,按常理,如衢國這樣的封國,一國之首基本上皆需前往大邑商以事商王,衢國先侯在朝擔任貞人,榮譽無上,彼時衢國昌盛繁榮,和睦安定,受鄰國尊敬;但自衢黔繼位,見今日情況,經濟上似乎有衰落,連蘢此等產糧寶地亦歸商王了去,而今衢邑軍隊操練、枕戈待旦,大有戰爭之兆,九川實在擔憂。
果然,聽這花蠻說衢國曾在大邑商任三年大亞,便不難解釋了。
商人尚武,大亞一職亦極其重要、地位顯赫,衢國的軍事實力在短短十幾年竟提升至此,大多亦是因當今衢侯之功吧,既然如此,為何僅任三年便退回衢國戍守,這也太難理解了。
不過,不管這衢侯如何,九川關心的,并不在此,事實上,他極恨那衢黔,先前見面,若是他不壓制自己,早就被內心深處不可控的恨意給吞噬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