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車轱轆及踏雪聲,九川料到是花蠻的手下趕來了。
之前花蠻強行要離開,僅是找人送往衢宮閽人處一玉,沒想手下就立即趕來了。
九川著實佩服這衢宮人的行動效率。
九川攙扶著花蠻,不語。
只是看著這花蠻一臉不情愿的樣子,九川不想多說。
還沒扶到門口,有絳氏便止住不前了。
“此乃緩花蠻病體之藥,貼身放置即可,不需口服。”有絳氏將一裹著藥物的絲巾遞與九川,又說:“我不便送你們出去,只是關于我之事,萬不可告與他人,這處所,我亦即將離開,那接兩位的人,也請不要透露。”
“有絳氏還請放心。花蠻姑娘,有勞相救了。”九川言辭懇切,又望向花蠻,見她依舊不以為意,絲毫沒有感激之情。
九川向有絳氏告別,正欲離開,沒想有絳氏靠近九川,耳語了一番。
花蠻見此情景,深感奇怪,正欲追問,門外傳來了手下的吹哨聲。
“花蠻姑娘,我們走吧。”九川攙過一旁的花蠻,向有絳氏揮了揮手。
花蠻不知道,方才那有絳氏對九川說的是:“要多加珍惜她,那姑娘,命不久矣。”
有絳氏以為花蠻乃九川所愛之人,因初初見到他時,他懷里抱著痛苦掙扎的花蠻,苦苦求她醫治。
有絳氏本還奇怪,這位相貌俊俏的男子竟會尋到隱于衢邑不曾遭人發現的自己,直到九川從懷里掏出了一艾草,說是聽聞有絳氏乃衢國名醫,便想著醫不離藥,而整個衢邑內唯一能在寒日寒雪中生草之地便是在此——莽丘,然后,有絳氏便答應了。
“喂,那院中為何如此奇怪?”花蠻問道。
此時,他們正坐在趕回衢邑的牛車上,花蠻的態度依舊不大友好,為免泄露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在走出有絳氏居住地的門時,依舊固執推開了九川的手,佯裝無事地上了車,然后便倒下了。花蠻撐著旁邊的扶欄,樣子疲軟無力。
“彼處為‘莽丘’,傳聞久前曾有一女子居于彼地,喜種花草,后遭羌人擄劫,受辱自盡,魂歸故居,自此彼地便草木不衰,寒日依舊,后人畏懼,便修葺高墻宅院,不敢居住,人謂其‘莽丘’。”九川答道。
花蠻聞言,身子稍微動了動,稍微有了些神色,“你是如何知曉這些軼聞?如何知曉前去莽丘之路?”
九川久久不語,輕吐一句,“仍是那句話,之后我自后予你合理解釋。”而后,便不再說話。
牛車內的兩人又恢復了前些時日同乘車時的寂靜來,九川將有絳氏給的裝藥的絲巾遞給花蠻,心里卻因為花蠻之前的無禮甚感不滿。
他極其不理解為何花蠻臉上會全無感激之意,他甚至懷疑這個女子沒有絲毫情感。
而對面的花蠻,內心亦是諸多疑問,存在于她面前的男子身上的事情似乎更為撲朔迷離了。她抬頭看他,感覺內心一股暖意化開。
“謝謝。”隱約傳來了花蠻的聲音。
九川有些詫異,有些吃驚。他本懷疑是錯覺,卻見花蠻一臉誠摯。那樣無情的她,那樣不肯屈服的她,竟然向他道謝!
想到起先花蠻并未向有絳氏表達同樣的感激,九川不快地回道:“實乃有絳氏之功勞。”提到有絳氏,九川不禁想起之前有絳氏向他耳語的那句話。眼前的女子并非健康,疾病纏身,命不久矣,他生出了憐惜之情,當初決心救她,其實也因此。
“生人,不可表真實情感。”花蠻緩緩說出這樣的話來。
生人?
她將有絳氏當生人是理所當然,她這樣的回答和她的性格也是極為相符的,只是,這句話的隱含意思,即是——花蠻已將九川視為熟人!
九川內心一震,他猜不透這孩子的心思,對她的言語,九川不想有更深的思考,像這樣揣測一個女孩子的心思,其實是無益的,不過,為何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九川不想多問,默默望向別處。
牛車里又是熟悉的寂靜。
光線射向牛車,整個車廂都籠罩在明亮和炫目中。
倏爾,牛車急剎,車外傳來一大群人的呼喊聲,甚為喧囂。
同時,各種兵刃相接、廝殺打斗的聲音也瘋狂竄進了耳。
尚不知曉外邊是何情況的花蠻正欲詢問趕牛的手下,沒想那人便探向車內頭說道:“不好,老大!似乎發生暴亂了!”
暴亂!聽到此詞,花蠻驚了,九川也驚了!一向和睦寧靜的衢邑竟然發生了暴亂!亂了!亂了!全亂了!
“別出去!”九川還未拉住花蠻,那女子便急急跳下了車。九川隨后也跳下了車。
果真如趕牛的所言,衢邑發生暴亂了!
此時,寒風中,大批漢子裸著身子,有的持著長矛,有的持著鉞,有的持著短刃,與一大群身著制服的兵士廝殺著。反抗者多為羌奴,身上繪有文采,烙有奴隸印,他們手勁兒較大,不斷向兵士拋著石塊兒。
幾個壯漢左右各持短刃,沖進兵士中,瘋狂揮刃,一手削掉一只耳朵、一個鼻子。撲殺的在雪地中混戰,漢子們搶奪兵士的銅鉞,并有提著兵士頭顱作為戰利品呼喊的。現場一片混亂,雪地也染上了深深淺淺的血印。
遠方有一處燃著熊熊烈火,在明麗的陽光下閃現著詭異的氣息來。
滾滾黑煙直沖向云霄,遠方傳來陣陣呼喊。
這一情形使九川不禁聯想到之前李地的那一場火,那場火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不過現在在他眼前的這一場火,似乎遠遠猛于那一場。
居民皆緊閉房門,不敢越門檻一步;街上也有逃竄的人,四處躲避。另有一部分羌奴,則是見著著貴族服裝的人便又砍又殺,絲毫不帶情感,即便對方是年僅幾歲的小孩。
一個懷擁嬰孩的貴婦被一漢子從牛車上拉了下來,其他的侍從皆被削掉了腦袋,那嬰孩也被奪了去,還沒等貴婦反抗,一刀便落了下來,貴婦瞬間倒地。接著,那嬰孩亦被殘忍殺害。
衢宮增派的幾百兵士急急趕來援助,戰況愈演愈烈。
“阿吉,這情形究竟是為何?”花蠻眼中布滿血絲,眼下這情況不容樂觀,這一批奴隸似乎是要血洗衢邑,局勢已經完全超出了想象。
一個兵士連撲帶撞地奔向九川和花蠻這邊,樣子甚為惶恐,“花蠻大人!采礦場連同鑄銅坊的奴隸皆暴亂了!”兵士急急說道,手上拿著衢侯下的剿殺令。
“為何會如此!衢侯呢?”花蠻扯著兵士的領口,怒吼道。
兵士嚇得瑟瑟發抖,答道:“小的也不知,前幾日采礦場死了些奴隸,今日衢侯訪坊,本是增調奴隸,沒想之后奴隸激憤,群起暴亂,連同新調的奴隸,采礦場共一百又六奴暴起,并召鑄銅坊的奴隸一同暴亂。衢侯正在鑄銅坊那邊平亂,此令乃是小臣宵代下。”
“什么!你說,你說衢侯還在鑄銅坊!”花蠻緩緩松開緊抓兵士的手,一臉的惶恐,她望向那個正燃起熊熊大火的方向,彼處——便是鑄銅坊!
花蠻奪了兵士手中的鉞,不顧一切地沖向了那個方向,前方混戰連連,“花蠻!”九川急急欲拉花蠻,沒想一拉,竟只扯下了方才遞與她的裝藥的絲巾,而后,絲巾中的藥盡數灑落了出來。
九川趕緊追了上去。混戰中的奴隸見身著貴族服侍的花蠻與九川跑了過來,臉上露出猙獰殺意。
花蠻沖過去,一鉞下去便削掉了一撲過來的奴隸的右耳,疼得那奴隸“哇哇”大叫。趕來幫忙的奴隸皆跑來圍攻花蠻,花蠻的手下過來幫忙,另有幾個奴隸也跑過來攻擊花蠻等人。
花蠻因病痛纏身,僅僅搏過三人便體力不支了,九川見狀,也想要幫忙,他撿起地上掉落的一鉞,還沒來得及揮出,一刀便捅了過來,花蠻趕緊劈下,砍下了那漢子持刀的手,漢子倒地呻吟。
接著,又有幾個兵士前來助陣,花蠻得力,卻是體弱不堪了。
再有幾個漢子搏命廝殺,全然置生死于外。
旁側溵川有破冰之象,城垣已破了一角,漢子死命逃奔,花蠻及兵士追其至溵川邊,九川也隨同至溵川邊,情勢本對花蠻等人大利,不想城垣旁側又跳出幾人來,幾刀下來,花蠻及兵士連連躲閃,九川也持鉞相助,幾人退至溵川,冰面極滑,幾個兵士一踩滑便摔了下去,一個奴隸趁機撲過來,九川本意自衛,沒想過要真正與這些苦命人作對,沒想那奴隸一刀一個殺意,九川來不及躲閃,臂上便挨了一刀。
因疼痛,持鉞的手無力緊握,眼見那鉞掉了下來,奴隸又一揮刀,直直向九川脖頸砍來,眼前是充斥血絲的眼睛怒目而視,九川大腦一片空白。
“小心!”就在此時,一手推開了他,那人是花蠻,而花蠻的身后,落下了那傾吐著無數奴隸的憤怒和哀怨的刀!
“花蠻!”九川大叫起來。
他的眼前,是滿臉蒼白的花蠻,那白,連同溵川的冰,衢邑的雪,白得那么炫目!
花蠻淡淡說道:“九川,欠你的,我還清了……”
聚斂的寒風灌進九川的耳朵,他,落入了破冰處,身后一大片的冰涼襲來,涌來的冰涼的河水,逐漸麻痹了他的視聽,一切畫面,模糊成花蠻語畢的一抹笑容。
花蠻,欠你的,我如何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