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川默然。
只聽得衢侯輕笑一聲,滿意地點了幾下頭,“九川先生若是不出聲,本侯就只當先生默許了。”
他慢條斯理地整理起衣袖,然后走近素一,仔細打量了一番,劍眉一挑,并沒有舒展出該有的笑容來,反倒是別過頭去喚其侍衛,大有不敬之態。
或是瞧不上素一的相貌,并不以為此女子足配九川,缺了幾分姿色。
這些九川悉數看在眼中,他并不理會衢侯的表現,稍抿嘴,最后問了聲:“東枝可在?”復而垂下了頭,像是問錯了話。
聽這話,素一及在場的侍衛倒是不解了。
憑這短短四字,卻像是兩人關系熟識,問的是早先的事。
九川后來也發現自己這話引起了旁人的誤解,轉而望向素一來。
因九川這忽變,素一一時子也沒懂究竟是何意思,只問道:“不知主人所謂‘東枝’為何物?”
衢侯方才愣了半晌,后冷冷打斷兩人。
他不客氣地說道:“若是先生默許了,便有請先生現隨本侯返衢邑罷。”
他命人由房后拖來牛車,毫無商量的余地。
“衢侯怕是誤解九川的意思了,九川不語,只因甚為臣民,尊重衢侯,故默然不答,現衢侯言畢,小的便直言回復衢侯,九川身份卑微,若是上了衢侯的牛車前往衢邑,豈不是辱沒了衢侯的華貴之氣,盡遭大人嘲笑。”
九川一下子發揮出累積了二十七載的禮數積淀,有禮有節地拒絕了衢侯。
衢侯聞言,倒是絲毫不覺詫異。
早先他就預料到有此情況了,顯得不慌不忙,“先生當真不愿做客衢邑么?”
衢侯詭譎一笑,緩緩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說道:“先生可識得此玉?”
九川順著衢侯的手看去,便看到一塊通體雪白的玉佩,一見到那玉佩,九川驚了,素一也驚了,因為那塊玉佩,和之前花蠻父親給她的那一塊一模一樣。
九川驚訝是因為他明知道花蠻已遭不測,然之后的情況自己不大了解,故而花蠻也成為了九川心頭的郁結;于素一而言,先前在平化滿手中見過此玉,今又在此人手上見著,她覺得甚是奇怪。
不過,素一現時還不知曉此人乃是衢侯,九川料的自己稱呼“衢侯”并沒有引起素一過多注意,否則,她定會改變姿態,不會如當前從容自在了,不過,有些事情還需直言素一為好。
衢侯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之前并沒有對素一介紹過自己,現又無端掏出一塊玉佩來,不過,他并不以為意,他的主要目的,并非是要九川身邊的人認識自己。
于是,衢侯又再三追問已經啞口的九川來,他問道:“先生,莫不是不曾見過?”
面對這一狀況,九川不得以落入了衢侯精心設計的一個圈套當中。
其實,一開始他就知道這是一個圈套,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從草鞋起端,這衢侯竟然如此一步一步周密安排,直至當前的花蠻的玉佩,這一切分明就是要逼迫九川就范了。
“敢問衢侯,此玉可是花蠻所有?”九川大膽問道,這一問,倒是引起了素一的疑惑,只聽見素一呢喃:“花蠻……怎會……”
九川現也顧不得素一的疑惑了,他心里相當清楚,衢侯是想以花蠻的信息作為交換條件,九川若是真想要知道花蠻的情況,相應地,他就必須乖乖隨衢侯前往衢邑了。
九川思索了片刻,對素一說道:“素一,若是后悔跟著我,現還來得及。”
聽到這話,素一雖累積了太多不解,但這一瞬間還是被這一疑問給沖刷掉了。
她顧不上旁邊的人,緊緊握住九川的手,料到他又做出了什么決定,只回答道:“無怨無悔。”
聞言,九川甚是感動,然后毅然轉向衢侯,說道:“若是九川不從,想必衢侯亦不會告知九川此玉之事,那么,九川便唯有從命罷!衢侯,敬諾!”
九川鏗鏘有力地道完最后四字時,素一似乎終于知曉這位一直站在他們面前的人究竟是誰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九川,九川知道她想說什么,然后無奈地點了點頭。
“甚好!”衢侯大為滿意,大喝一聲,又道:“先生果然是聰明之人,既是應允,先生現便與這位姑娘一同上車吧。”
衢侯命侍衛扶素一先上車,素一被人攙著,然后示意九川要考慮有絳氏,九川亦念及此事,往房內一瞥,見高過院墻的那棵木槿樹枝稍有晃動,便知曉此乃有絳氏給的暗號,是要他們小心行事。
九川為免有絳氏暴露,絲毫不提有絳氏藏匿于此之事,只隨素一一同上車,而后心情沉重地看著那布簾緩緩放下,沒了視野。
之后,九川和素一同衢侯一道乘車,此番重返衢邑,行程似乎漫長而又短暫,由塘出發,雖是衢邑一鄙,但仍耗了近一月之路程。
這一行,九川忽的想起之前花蠻挾持自己前往衢邑,不過數日,真不曉她如何得來神力,快車加鞭馳抵衢邑。
衢邑,十一月。
抵達衢邑之時,衢邑早已凝雪結冰,銀裝素裹,比起上次來此,衢邑的軍防似乎要更為嚴密慎重了,遠遠望去,整個衢邑四周夯筑有高高的城墻,四四方方,平平整整,一磚一土似乎皆反復夯打,又因堆了雪,反射出微微刺眼的光芒,像極了珍貴透亮的碩大玉石。
寒風呼嘯,衢邑紋絲不動,大有勇猛駐守之勢,威嚴壯麗直奔云霄。
破云卷氣,襲衢國天地萬物之氣,盡煞屈服。
漸漸逼近,只見城門高立,雄偉壯觀,任來者何人,只可仰視焉。
此乃衢邑北門。
城門駐守八名閽人,兩側各四人,見這陣勢,九川心里自知此乃上次衢亂之后加強軍防的結果。
出入之人甚少,幾乎無民眾,多為裝備整齊,待命防守的兵士,兵士隊伍軍紀嚴明,天氣雖寒,甲兵盡凍,但個個兵士皆精神抖擻、熱情高漲,共有三隊兵士整裝出城,大喊“衛衢”、“衛衢”。
本端坐于車內的衢侯挑簾一瞥,見兵士大不負其所望,心中大塊,有顯得得意滿滿,沖兵士隊伍大喊,只贊賞道:“甚好,皆有賞!”
一聽到這句話,帶頭的衛驚訝得大呼“衢侯”,其帶領的兵士聞言,也紛紛行禮。城門的閽人及少數過往的民眾皆行禮。
九川見狀,一下子就驚了,他完全沒有料到,此番返衢邑,竟會看到衢邑臣民對衢侯這番敬重有加的情景來,沒想這衢侯的威懾力竟然已經強到了此等地步,令民眾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便皆作膜拜之勢。
閽人連忙大開城門歡迎衢侯回邑。
一進城門,便可見街道兩旁,皆是俯首歡迎的臣民,仍有犬師及其犬群,多尹及其奴隸,另有諸多眾人,幾乎是全城臣民在高呼“恭迎衢侯”,衢侯馬車所到之處,必有在其前掃雪之人。
或許,這亦是衢亂之后,衢侯大力度強化兵防建設的結果,這一看來,現如今整個衢邑都將衢侯放到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地步了。
可怕!太可怕了!民眾似乎已經將衢侯作為其信仰了!
再一看城內,已翻天覆地。
旁側整齊列著版筑屋,一間連著另一間,皆加強了筑版,明顯可見其后來添土夯筑痕跡,每間房前皆補修高臺,足延有五步之遠。
就墻壁而言,仍舊是東部厚于西部,沿南北中軸線延伸,不過,整個衢邑明顯又擴建了,另外,由內觀城墻,可見墻的內側有斜坡狀的護坡,寬約數十步,護坡上積著雪,一直延綿到前方的房屋。
不過幾步,便可見青銅作坊,其內坊人及奴隸皆出門相迎,不過火爐依舊旺盛。再一細看,便見作坊連片,大約占據了衢邑的四分之一,這一發現著實令九川驚詫不已。
早先還目光可及的溵川早已因高筑的城墻被完全遮擋住了,但九川依舊能想象,溵川水面結冰,映著陽光閃閃發光的情景來。
牛車快行至衢宮,守門閽人亦是一邊大呼“恭迎衢侯”,一邊打開宮門。
衢侯沒有做過多猶豫,便領著九川與素一下了車。
剛一下車,小臣宵便慌忙迎來,道:“小臣宵聞衢侯返邑,因時倉促,還不得迎接,理應受罰!”說著便欲行禮。
只見這小臣宵身著正服,莊重嚴肅,留須,神色卻絲毫不緊張,嘴上雖說著“因時倉促”,但實際上卻絲毫不顯倉促之態。
不過,一見到九川,小臣宵神情微有變化,他一直盯著九川,表情顯得極為不自在。
九川一言不發,毫不避諱小臣宵的打量。這小臣宵便是婦瑾之父。
“免。”
衢侯禮節性地止住正欲行禮的小臣宵,只道:“本侯擅自出宮,這一月來煩勞宵代本侯處事了。今得以返回,終尋得衢南九川先生歸,不負此行哪!”
言畢,便指了指身邊的九川,向小臣宵介紹道:“宵,這位,便是九川先生。”
聞言,小臣宵先是眉頭緊鎖,而后舒展出笑容,道:“衢侯日日提及先生,今日得以見先生真容,真乃上天幸我衢邑哪!”
不過,九川看到了,小臣宵說此話時,一旁衢侯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