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穗見過王！”
女子反應機敏，其父剛一說完，她便畢恭畢敬地行禮道。
商王還沒反應過來，傻愣愣了半晌。
一旁的衢侯小聲提醒，口中喊著“王”“王”，商王這才意識過來。
他轉向子穗，笑嘻嘻地回道：“免了，不想你都長這么大了！”
商王十六年前曾來過子方，彼時先王小乙尚在其位，商王子昭正當而立之年，見子方族長懷抱一嬰孩，沒想當年見過的嬰孩現已長成了這般娉婷少女，他不免有些驚訝，當然，更多的則是心動。
“可不是，早先王來子方之時，穗剛足月，現今身手矯捷，識文善卜，已非我所能及啊！”老族長重重喟嘆道，但聽得出，這話中滿是老族長為己之女的自豪。
聽子方族長出此言，商王倒是半信半疑。
雖說先前確實見過子穗拉弓射箭，英姿颯爽，但還沒真正看到子穗大展身手，他還是有所顧慮。
不過，如若子穗真如其父所言，有如此大的能耐，將子穗帶回宮中，給個官職，甚好。
衢侯一眼便看出了商王的想法，他想，子穗既與商王同族，將同族留作百辟倒是能鞏固子方勢力，不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便是商王會娶了子穗。
一想到這里，衢侯忍不住瞥了一眼商王，見他面色紅潤，臉上浮現欣賞欽慕之色，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且不說商王與這子穗年齡相差甚大，先前有一妻婦妌[1]早死，大子[2]孝為其子。單就考慮商王與子穗同為子姓，兩人真要成就婚姻，也不大可能。
不過——
不過，婦好的表現倒是耐人尋味。
女人的情感比男人更為敏感，衢侯見子穗表面雖露恭敬之態，但隱隱卻露著一股憂慮之色來，她在擔心什么？
“哦，如此，那余一人不知有無這榮幸可觀子穗才能啊？”
商王話雖是說給子方族長的，但明顯確是對著子穗說的。
“既是王有令，穗榮幸之至。”
方才還隱隱面露焦慮的子穗一下子就變得熱情起來，她的性格倒是極為開朗的，這一點，商王甚是喜愛。
說著，子穗便向人群大喊了一句：“空，取我斧來。”
人群中傳來一粗獷男子回應道：“得令，族女！”。
半晌，那回應的男子便擰了一石斧過來，那斧重六七公斤，刃部弧曲寬闊，兩角略微上翹，斧身較但鉞更厚，上飾有雷紋。
男子將石斧遞與子穗，只見子穗右手接過石斧，毫不費力地就將石斧掄了起來，扛到了肩上。
“多謝，空。”子穗對男子道謝，繼而避退了眾人，行至一空曠處，接著，便揮動起石斧來。
商王與衢侯等人趕緊從人群讓出的小道跟了上去，驚訝不已。
只見子穗瘦弱的身軀與那柄巨大的石斧形成鮮明的對比，她雙手握著斧柄，用力揮上，在空中劃過了一道弧線，繼而腳下步法穩扎，動作矯健，一氣呵成。
時而肆意揮甩，時而戳、砍、擋之動作，自成一套。
整個過程，子穗大氣未喘一個，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又疾步沖到一旁，牽過樹下系著的一馬，蹬著腳踏便上到了馬上，眾人皆目瞪口呆，試想，此女手中上握著六七斤重的石斧，竟能在保持身體平衡的情況下上馬，可見其體格不同一般。
一上馬，子穗便將石斧甩了過來。
“呀！王當心！”
跟隨的士兵見狀，皆以為這子穗欲謀害商王，趕緊撲到商王身邊，將其團團圍住。
沒想方才那名“空”的男子應聲趕來，擋在眾人面前，穩穩地接住了子穗扔來的石斧。
眾人皆虛驚一場，倒是商王顯得從容鎮定，大有王者之范。
“胡鬧！穗，還不快快下馬來！”
族長見子穗竟然會有驚嚇商王的舉動，也是嚇得臉色蒼白，一過來便是怒喝。
“哎，父伐，不必過分指責，穗，她不過是意欲考驗考驗余一人罷了，若當今商王無一點膽識，還怎能茍且在位？”
眾人萬萬沒想到，商王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越發欣賞起子穗的勇猛來，甚至還親昵地叫起了“穗”。
穗乖乖下了馬，之后，令眾人驚訝地是，她徑直走到商王身旁，甜甜一笑，道：“王，穗……應允了……”
應允？應允何事？眾人不解。
衢侯心想，族長言這子穗能文善卜，方才見她武藝非凡、膽識過人，這下又突然蹦過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難不成還是有什么計謀不是？
看來，之前他還過分低估此女的能耐了。
“哦？倒是何事？穗，你說說，余一人是要你應允何事？”
商王同樣是一副費解的樣子，他的確是驚嘆子穗，從之前小道上的邂逅至此，他想，他或許當真是迷上她了。
子穗聞言，羞紅了臉，啟唇，道：“三日前，穗占卜，卜得命中之夫將至，大吉，可不想，此人乃是……乃是王。”
子穗言畢，在場眾人皆大驚一聲。
“穗，竟有此等大事！你為何無有對為父提起！”族長伐難以置信。
子穗并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轉向商王，繼續說道：“穗自知，僅憑穗之言，王難以相信，不過，穗希望，王能遵從自己的內心。”
她甜甜一笑，眼神直直凝視著對面的商王。
商王嘴角微微上揚，問她道：“故，方才可是考驗余一人？”
子穗微微點頭，依舊是直直望著商王，絲毫沒有扭捏之態。
“穗！你，你瘋了嗎？此人長你整整四十歲！”
方才給子穗提石斧的名“空”的男子猝不及防地撲過來，他力大無比，推到了兵士，一下子就沖到了子穗面前，雙手緊緊握住子穗的肩膀，之間那男子青筋暴起，神色慌張。
“豎子！王的年歲也是你胡亂言語的！竟敢這般肆意妄為！”
兵士中有人大喝，之后，便有三四個身強體壯的兵士過來擒住了這個空。
“穗！你千萬不可應允啊！你，你怎能背棄我啊！”
那空被壓倒在地，掙扎不動，他惡狠狠地沖穗怒吼。
眾人聞言，方才知曉這空竟是有意于子穗。
子穗自始至終沒有看那空一眼，眾人中有嘆息空太過專情者，亦有唾棄子穗太過無情者，不過，孰是孰非，商王心里有數。
“穗，你當真想好了？”商王問。
眾人屏住呼吸，見商王亦是愛慕子穗，于是都不敢再多一言，僅僅是等待著子穗的回復。
“王不是早就表態了么？而穗，亦早已回復了。”
子穗這下才別過頭去，躲開了商王的目光。
這下，在場目光灼灼者，除了被制住的空，還有立著的商王。
是的，他確實早已向子穗表明了自己的愛慕之情，從他見子穗騎馬經過那一刻起，而子穗，當時其實是看到了商王極其隨行隊伍的，所以，折回子方部落再見商王時，她亦是以目光回復了商王傳達的情感。
他們二人，皆是以目傳情，互訴了愛慕。
不過，只是當局者清，旁觀者迷罷了，故沒人發覺此事。
哦？竟是如此？衢侯驚訝不已，隨后，他便恢復了冷靜，商王先婦已歿，照此看來，子穗，怕即將成為殷商之婦了！
……
武丁六年，乙亥年，公元前1246年，商王子昭時年四十又六，子方之女時年十六，商王娶其為婦，立為婦好。
之后，那位在子方部落大罵婦好并對商王不敬的空本應受刑，但衢侯為其求情，子方族長伐不愿再留此人，衢侯便將其帶回了衢國，任馬。
話說商王娶婦好之時，全殷商皆為之慶祝，方國皆前往大邑商朝貢，衢國亦不例外。
衢國，三月。
九川站在門外，天氣已回暖，他僅僅著了兩三件素衣。
自衢侯前往大邑商后，他便在花蠻的監視下來往衢宮和住處，他教授樂人音律已有多時，與宮中官員來往亦是越發親密起來。
侯廷乃是小臣宵打理。
一月前，商王娶子方之女為婦，衢國同喜，商王大婚之前，衢侯曾派人將一名“空”的男子送回來，并囑咐小臣宵暫立其為“馬”。
小臣宵本是極為反對，不過，不久前其子冊范與巫槐成婚，連衢侯都未及時返回衢國，他二人的婚事便草草結束，小臣宵忙于此事，侯廷與家事兩頭焦慮，也就沒有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來過問此事。
不過，那空自當職以來便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其余百辟皆不愿與其過多交往。
這不，九川正在門外，便見空趕著三匹馬經過他的屋舍。
“你，難不成便是衢侯新立的馬——空？”
九川問道。
他并不想過多干涉衢侯的事，不過，他突然帶回一人，且是如此愚鈍不堪之人，竟然還令其作馬，九川甚為好奇，他想，這完全不是衢侯的風格嘛！
那空緩緩轉過頭來，只字未發，又緩緩轉過頭去，繼續趕著馬往前走。
當真是古怪之人！
九川心想，不過，衢侯似乎并未對外人透露此人的身份，要不怎會將消息封鎖得如此之好，連之前作馬的官員亦是對衢侯新立一馬之事驚詫不已。
九川望向天際，見蔚藍一片的天空一直延綿向對面的草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前往衢宮了。
注解：
[1]婦妌：商王武丁的第一位皇后，是來自井方（今邢臺市）之女，早死，“司母戊大方鼎”就是為祭祀她而鑄，故名“司母戊”，其子子弓曾被立為太子。
[2]大子：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