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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溯源·衢九川

兄弟

“白,看到了么?蜻蛉!”[1]

一個稚嫩的童聲在他耳畔響起,充滿欣喜與歡快的聲音,帶著六月的炎熱與生氣,穿透了膨脹得模糊掉地平線的灼熱空氣。

他低下頭,一個比他矮了一小截兒的男孩子正睜大了圓圓的眼睛望著他,滿是期待的樣子。

那男孩子和他一樣,皮膚白嫩,鼻子微挺,嘴唇稍薄,他看著他,似乎就是在水中看到了自己,不過,還是有不同的,那孩子的眉更為濃。

“白,咱們去抓住它!”

而后,那孩子便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帶著他飛快地往前跑去。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不停晃動著的小腦袋,大聲叫住了那個孩子:“阿次,跑慢點,小心摔著了!”

阿次,是那孩子的小名兒。

阿次轉過頭來,用一只手扯著眼角做著鬼臉,沖他甩了甩舌頭,笑道:“看誰先捉到那只蜻蛉!輸的人就罰跑!”

于是,阿次松開了他的手,跑得快快的,遠遠把他甩在了身后。

阿次的笑聲仿若銅鈴,響徹了整個夏日的角落。

最后,他累得躺在草地上,陽光直直射在他的臉上,光線強烈得令他難以睜開眼睛,等到瞇著一條縫,再一看,眼前有一個物體一直晃來晃去,他聽到了翅膀扇動的聲音。

一起身,他便看到了一個鼓著雙眼的蟲子,尾部被系著一根細麻繩,弓著身子,在他面前飛來飛去。

順著細麻繩,他看到了牽著蜻蛉的阿次,正洋洋得意地沖他笑。

“怎樣?輸了吧!白,你要跑十圈的!”阿次一邊說,一邊又玩弄著那只剛被他捉住的蜻蛉。

阿次捏住蜻蛉的尾部,稍一用力,那蜻蛉便痛苦地弓著,抓住阿次的手。

阿次繼而抓著它立起的翅膀,見它完全失去了反抗力,繼而便想扯掉尾巴。

“阿次,別這樣!”他喝住了阿次。

阿次停下手中的動作,不滿地癟了癟嘴,反擊道:“什么嘛!白,你每次都這樣,不過就是只破蜻蛉,干嘛如此兇我!”

他見阿次生氣了,便拉住阿次的手臂,安撫道:“好了,好了,阿次,兄長不是存心兇你的,不過,你看,它那么可憐,還是放了它吧。”

言畢,他便撿起了方才被阿次松開的細麻繩,想讓阿次松開那只蜻蛉。

阿次見他要來奪蜻蛉,便拼命護著它,將其緊緊貼在面前,他不甘示弱,用力搶奪。

“在作甚啊?你二人。”

一個極具威懾力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兩人一愣,側過頭去,看到一個著素衣之人向他們緩緩走來,那是他們的父。

父一過來,便陰沉了一張臉,問他道:“你可是欺負阿次了?”

他連忙解釋,道:“不是,不是,父,白只是想讓阿次放走一只蜻蛉,它就在阿次的手上!”

“哦?阿次,你松開手來,讓我看看。”父以一種不可抗拒的語調命令阿次道。

阿次望望父,又望望他,極其不情愿地攤開了手。

他與父湊過去,只見在阿次那只沾著些泥土的臟臟的小手上,躺著一個小小的東西,耷拉著腦袋和翅膀,尾部吊著細麻繩,一動也不動。

“它死了。”阿次嘟囔著。

他一言不發,表情極為難看。

父察覺到了他的難受,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阿次,說道:“死了就算了罷,阿次,先把它給扔了吧。”

他抬起頭,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對父說道:“不要,把它給我,好嗎?”

他誠懇的語氣,真摯的面容,沒法讓人拒絕。

“阿次,給你兄長吧。”父無奈地說道。

阿次把蜻蛉的軀體遞給他,先是恐慌,而后滿臉歉疚的樣子道:“白,我不是故意的。”說完,他垂下了腦袋。

父見此景,低下頭,對全神貫注盯著手上的蜻蛉的他說道:“白,你最大的優點即是太過善良,不過,有時候這并非為一種優點,相反地,它或許會害了你。”

父繼而撫著他的頭,默默地看著這個孩子陷入難以言表的悲傷之中……

夕。

他坐在池邊的一塊石頭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著夕陽,染紅了一片星光。

他看得出了神,幾乎沒注意到小心翼翼坐到自己身旁的那個人。

“白……”一個撒嬌的聲音。

他一驚,側臉過去,見阿次正用他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自己。

他問阿次:“怎么了?”

阿次背在身后的手忽的伸了過來,攤開小手,一片荷葉上放著幾顆紅紅的果子,阿次繼續將手伸過來,臉上笑得和他身后的那輪夕陽一樣燦爛。

“還在生我氣么?白。”阿次問道。

白望著面前的阿次,覺得內心總是有一根繩子拉扯著他,他明明很生氣的,但只要是面對著阿次,以及他那張笑開了花兒的臉,之前所有的憤怒與悲傷似乎都蕩然無存了。

他搖搖頭,伸手拿起一顆果子,放進嘴里,一咬,果漿濺出,一陣涼,甜到底的涼。

“沒有,我沒生你的氣,真的,阿次。”

阿次作出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來,又可憐兮兮地望著白,等待著他再次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復。

“真沒生氣?”阿次果然不死心,繼續追問道。

白當時就無語了,答了一聲:“真沒有!”繼而便吃了顆果子。

阿次也放了顆果子進嘴里,咧開了嘴巴,說道:“每次啊,我只要害了螞蟻,害了鳥雀,白你都要罵我一通,我當時就想啊,白究竟是我的兄長,還是它們的兄長?”

說完,阿次轉向白,希望能得到他的回答。

他什么也沒說,繼續吃著果子。

他從小好靜,憐惜動植物,對周遭的花花草草皆是愛護有加,而他的兄弟阿次,便與他完全不同,阿次生性活潑,調皮搗蛋,總是給白添麻煩,次次皆讓白為自己收拾殘局,兩兄弟從小打打鬧鬧,關系甚好。

“哎,白,你都不好好聽我說話的啊?”阿次拍了一下白的腦袋,嘟著嘴巴,沒好氣地問道。

他頓了頓,望向阿次道:“阿次,那你為何都不好好叫我‘兄長’啊。”

“因為,因為……”

阿次眼神慌亂,半天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搖了搖下嘴唇,拍著胸脯,拽拽地解釋道:“白你總是怕這個怕那個,一點都不似兄長嘛,再說了,‘白’只用叫一個字,不是更方便么?”

白“撲哧”一聲便笑了。

那時,白七歲,阿次五歲。

……

“喂喂,阿次,剛剛我去見父,他為何臉色蒼白、一動不動了,之前還給我說他快好了,還說要好好給我慶生的,為何會突然……”白無助地蹲下身子,淚水猛烈地沖出眼眶,決堤成洶涌河水,奔流不息。

阿次默默地走過來,俯下身去抱住白,像個大人似的。

“白,今后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哦!”

白感到脖頸上一陣冰涼,抬起頭,他喚了聲:“阿次?”

他聽到了阿次的啜泣聲。

他感到阿次整個抱著他的身子都在瑟瑟發抖,這個一向就比自己健壯的兄弟也表現出了他的恐懼來,白緩緩將手往上挪,而后輕輕拍打著阿次的背,一下又一下。

阿次漸漸松開白,凝視著他,淚水婆娑,卻用滿是堅定語氣的口吻對白說道:“白,不管今后去往何處,你都一定要好好活著!知道么?”

也就是這一刻,阿次似乎才是兄長,而白,則成了兄弟。

……

雞鳴第一聲,九川睜開雙眼,還是初春時候,天還蒙蒙亮,視線不大清晰。

他正躺在床上,周圍一片寂靜。

感覺到眼角涼涼的,他伸手探過去,指尖一觸,九川便觸碰到了一兩滴冰冰涼涼的液體,他一愣,默默撫掉了它們。

之后,他聽到窗外傳來奴仆們打掃的聲音,窸窸窣窣,響動不大,他在床上靜靜思考,感受著流逝著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方才,那是他的夢。

夢中,出現了他的父,還有,那個叫做“阿次”的與他留著同樣血液的兄弟,一個和他長得極為相似的人。

而九川,也清楚地在夢中聽到了他們喚他的名——白。

這才是他真正的名,是那位在夢中出現而后又因病死去的父給他取的。

記憶的碎片不斷涌進他的大腦,九川雙眼平視前方,見黑暗中隱隱勾勒出一個輪廓來,他知道那是誰在那兒。

“怎么,竟守了我一夕,不用睡么?”九川問道。

黑暗中傳來一個女聲,回道:“我的任務便是要一直監視你。”

“你這又是何苦呢!”九川繼續說道。

他垂下頭,胸口卻似被人掏空了一般,他總覺得內心空蕩蕩的,卻是如同裝滿了無形的水一般,撞著他的胸腔“嘩嘩”直響。

“你,沒事吧?”那女聲在問他。

九川搖搖頭,嘴角微微上揚,說道:“無事,不過是做了個夢。”

“夢?”那女聲疑惑地問道。

“恩,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夢了。”

九川回答道。

注解:

[1]蜻蛉:即蜻蜓。

衢南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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