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
侯廷中傳來衢侯的大笑聲。
九川瘋狂地,揍著衢侯,無意識地,拳頭上沾滿了鮮紅。
花蠻趕緊跳過去,將九川脫開。
不料,九川的力氣竟會如此之大,任憑花蠻如何拖拉拽,九川依舊不為所動。
“蠻兒,你且讓開。”
衢侯命令道。
“可……”花蠻扭捏著。
“叫你讓開便讓開!”衢侯怒吼道。
花蠻不情愿地讓開。
九川最后一拳下去,淚水混合著汗水,一下子,打掉了衢侯的左側虎牙,鮮血,汩汩長流。
口中咽著腥味,衢侯往旁邊一吐,染紅了一大塊地方。
而九川,也差不多打得沒有力氣了,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氣。
衢侯抽出一只手來,用手背擦掉了鼻下的紅。
“你打夠了沒?衢九川。”衢侯幽幽問道。
“咳……”
廷后傳來一絲響動。
九川望過去,看到了直直站在那邊的素一,一身素衣,披散著發(fā),面容憔悴,瑟瑟發(fā)抖。
而素一,則吃驚地望向這邊,親眼著那個自己深愛的男子,披散著頭發(fā),蓄著雜亂的胡須,一身凌亂衣衫,瘋狂地向身下的人揮著拳頭。
素一嚇傻了,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
“九,九川,是九川么?”素一試探性得聞著。
九川頓時反應過來,一看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
衢侯的臉,已經是血肉模糊。
“嗚……”
大顆大顆的淚水掉落到衢侯的臉上,隨著九川緩緩從衢侯的身上離開,花蠻趕緊跑過來察看衢侯的傷勢。
素一緩緩走過來,不敢相信地凝視著九川,深情而恐懼。
……
夕。
衢侯寢宮。
衢侯與史李坐在桌旁。桌上有一壺酒,二人對飲。
史李問候衢侯的傷勢,衢侯只是笑了笑。
“故,你說了?”史李問道。
衢侯愣了半天,點了點頭。
“不過,他下手著實有些重啊……”史李感慨道。
衢侯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絲巾,小心打開,里面竟然小心翼翼地放著他今天被九川打掉的那顆虎牙。
“確比本侯預料得要恨許多。”衢侯說道。
“那衢侯之后便放衢九川離開了?”史李問道。
衢侯搖搖頭,說道:“本侯將其囚禁于宮中了,畢竟,他突然返回衢國的原因還未調查清楚,若貿然放走,恐怕只會橫生禍端。”
“衢侯思慮極是。”史李說道,而后,又感慨道:“不過,他一直認為是衢侯干的吧?”
衢侯凝視著桌上晃動的油燈,大咽了一口酒,說道:“沒了勢[1]的他,注定無法與女子相愛了。”
史李嘆了口氣,又問道:“那,衢侯怎會知曉此事?”
衢侯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本侯早先便試探過九川,知曉他對身邊的奴婢素一有愛慕之情,不過,根據(jù)本侯監(jiān)視的情況來看,素一欲與九川同房,九川竟堅決不肯,若是平常男子,面對心愛女子投懷送抱,怎會把持,而后,本侯便命花蠻徹查了九川身上的秘密,之后,便從史李府上一奴——李大頭那兒得知了此事。”
“哦?”史李眼神一閃,道:“李大頭?”
“恩。”衢侯點點頭。
史李又問道:“既然如此,衢侯是否查明衢九川為何會遭此宮罪?”
衢侯望向史李,以一種陳述事實的口吻說道:“二十五年前,衢九川被追殺至衢南山,彼時,隱居于衢南山的才能之士,也就是剛病歿的殷商卿士師般救下了衢九川,并給了他‘九川’這一名,衢九川的傷,便是那是造成的。”
史李臉色大變,問道:“衢侯是如何了解到這一情況的?”
只見衢侯站了起來,平靜地說道:“難道史李忘了嗎,二十五年前,追殺衢九川的人,便是本侯派出的……”
史李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問道:“故,九川遭受宮罪,亦是……”
沒等史李說完,衢侯便搖了搖頭,說道:“那并非本侯派出的人干的,恐怕,刻意導致衢九川去勢之人,另有其人……”
“衢侯的意思,是那人?”史李神秘地問道。
衢侯點點頭。
“那衢侯是如何知曉衢九川在衢南山的情況,并派人并用計將其帶回衢邑的?”史李問道。
衢侯答道:“其實,早在幾年前,已被立為卿士的甘般便派人前來向本侯了解過衢九川的情況。”
史李極為驚詫。
似乎是預料到了史李的反應,衢侯繼而說道:“而后,本侯與甘般皆有往來,不過,這往來,早在兩年前便突然中斷了。”
“那是為何?”史李不解。
“一方面,似乎是因為史李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本侯前往大邑商皆極少可見他;另一方面,似乎還存在一些特殊原因,故本侯亦是在著手調查此事,以及衢九川遭到王遣返的原因。”衢侯解釋道。
接著微弱的燈光,衢侯大口大口地飲著酒。
……
月光,慘白。
衢宮,西室。
銅鏡之前的英姿散開他沉靜中憂郁勾勒的凄涼輪廓,青絲纏繞著他心中久久不化的結,瀉下他寬廣傲然的身軀。
他的白皙,掙脫了衢國羈束的夢魘,劃開儀容尊貴的布幃。
他的內心深處,充斥著的卻是無盡的怨恨與塵封已久的贅言。
他的身體,在郁郁的月光之下鍍上了永久的苦痛,那本該完美無瑕的,卻在意外的午時或是預謀已久的時候徹底破碎。
他的身體背叛了他的靈魂,是無奈的背叛,痛苦地背叛。
緣輪廓而上,他的指尖緩緩遲疑,由凱旋而淪陷,神經就在觸碰到那面目全非之處時崩潰。
對著銅鏡,他看清了自己的下體,穿透了重重霧靄的羈旅,捅破了健全生命本應擁有的東西,目光也就在此時急于收回。
他的缺陷,他的丟失,他身為男人的證明。
是誰毀了這一切,他再明了不過。
在那個觸目驚心的地方,讓他無時無刻不回憶起二十五年前的自己,傷好后師父的一聲“可惜”,自己發(fā)狂的怒吼,還有那回不來的身體的一部分。
他怨過啊!
他其實并沒有忘記這一切。
當師父詢問他名字時,他恨不得立即吐露,恨不得快馬加鞭趕回他應當身處的地方。
但,他卻選擇了遺忘,想要忘記這一切的一切,就只當是一場夢魘,好讓夢醒后的他可以好好活,不再為這些悲傷而悲傷,不再為這些憤慨而憤慨。
怨尤如何?
憤慨又如何?
他的身體再也不完好了,青年時的他也有了這樣的覺悟,這輩子再也無法愛人了。
他的青筋在回憶的過往中漸擰成結,化不開的恨意始終無法散去。
多少個日日夜夜,他赤著身,卻不敢往下看那恥辱的痕跡。
歲月的凝結幻化成他的冷漠與獨善其身。
他想活下去!
就是這樣強大的生存欲望支撐著他,他可以清傲世俗,亦可以卑躬屈膝,他想要活著,想要好好活著,以此來報復傷害他,甚至是要殺戮他的那個人。
一個拳頭過去,就如同今天白天他沖著衢侯的重重一擊。
不過,銅鏡依舊是銅鏡,他的拳頭,卻沾滿了鮮血,如同木槿花般凋零。
鮮血也化成了炫目的彼岸花,綻放在凋零時刻的落幕。
他的右手血肉模糊,想起今天他的羞辱,他恨不得殺掉今天那個被他打倒在地的人。
八歲后山林里的時日,他是極其愛惜自己的。
因為這丑陋的殘缺讓他更加愛惜自己,很多時候,他是翩翩公子,手無縛雞之力。
此時,歲月悠遠的沉淀全全爆發(fā)于不久前的那一刻。
“……你,究竟愛不愛素一!”
“……”
“就以你這樣的身體,能和她相愛么!”
是的,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他給不了她的太多了,那些沉溺在纏綿與溫存之中的愛撫,他給不了她。
他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坦言,想要替他生育子嗣。
霎那間的恍惚,他差點感動地想要擁她入懷。
但是,無奈的沉思過后他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赤誠。
還有,滿月的那夜,她不顧一切地坦誠,強烈地想要自己愛撫,吐露滿腔的愛意,他是惶恐的。
最后無情地拒絕她時,他其實多想回應她啊,只是渴望能同正常男子那樣回應她的愛。
但,他不能!
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的殘缺將他的愛情打開了一個大大的血淋淋的口子,涌著他最赤誠最簡單的念想,還有他的那顆壓抑不放的真心。
上天給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罷。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起來,瘋狂地大笑起來,笑聲響徹了整個房間。
痛苦,一絲絲地攀上他的手背,仿佛一條條毒蛇一般,將致命的毒素注入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經。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在木板上濺起大朵大朵的無奈。
他笑得越發(fā)凄厲,慘痛的獨白瞬時飄散成白紗揚起的落寞,那些在指尖消逝了的歲月無聲嬉鬧,敲打他敏感的情思。
“九川!”
黑暗中響起了一個女子的呼喚。
銅鏡未破,實已破。
注解:
[1]去勢、沒了勢:暗指男子被閹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