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可不要給父說!”
記憶中,那單純如同白蓮的孩子睜大了一雙瞳孔,而后又以一絲狡黠的目光瞥了瞥自己的身后,繼而伸出右手手指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著自己,還有那個作出“噓”的手勢的孩子。
他,看到的,是他年少時的記憶,和另一名少年共同的記憶。
零碎,席卷入他的腦海……
“白,我好想見母……”
“白,這習文之事,便由你幫我頂著,可好?”
“白……”
……
“白,怕是有二十五載不曾如此喚你了吧?”
記憶切換至現實,他面前的,早已不再是那個雖有點小小殘忍,但依舊單純地跟隨著他的阿次,而是一個高高在上地、滿眼透著冷漠與殺意的、不熟悉的陌生人。
衢侯,阿次,似乎是同一人,但,卻又不似。
“馬空,你且先退下。”衢侯命令道。
那馬空抬起頭看了看衢侯的表情,冰冷地可怕,再看九川,早已透露出恨意來。
“敬諾。”馬空答道。
月光漸漸隱沒在墨色之中,微有光亮,看不出這周遭的友好來,冷寂得可怕。
房內的二人對視了許久,未有說一句話。
“故,衢黔,你究竟意欲何為?”九川冷冷問道,言語中沒有一絲情感。
他面前的男人大笑起來,忽而又痛苦地捂著腦袋,全然一副扭曲的姿態。
“哈哈,衢黔!你終究倒是叫起我的名來了啊?還以為你如何也是不肯記起它來的。”衢侯說道。
衢侯回答道,以“我”的名義來回答,而非“衢侯”。
“如何忘得了,衢黔——你,這個背叛了父的畜牲!”九川完全是用嘶吼的聲音回復道。
……
二十五年前,七月。
衢宮內一片喜慶之態,皆披上了最為神圣的白帳以示慶祝。宮中不乏各邑之衛前來衢宮慶賀者,而這場慶賀的主角乃是時任衢侯的衢寯之大公子——衢白,八歲生辰。
根據衢國習俗,子女成年之前的每歲慶賀,務必盛大,以求得子女順利成人,而衢國公子,更應盛大非常。
衢白,身著白衣,一臉端莊姿態;旁側,一身著褐衣的男孩子,則是一臉淘氣的樣子,正中央,跪坐著衢寯,慈祥和藹之態,不過,略顯疲憊。
旁側立有一人,留著一撮胡,臉上盡是迎合之態,這些,有人盡數看在眼中。
大食完畢,慶賀者紛紛獻禮,唯有方才那留一撮胡須之人不急不忙,待到眾人離去,方才捧有一物行至衢寯身旁,衢寯還未接過那物,忽地就倒了下去,獻禮者大驚失色,立馬召醫,而前面的兩個孩子,不知所措,唯有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眾奴仆過來講衢寯扶起,而后又抬往了他處。
“白、衢,二位公子先暫且回避為好,衢侯這邊,臣自當小心謹慎!”獻禮人將禮物順手遞給旁邊的奴仆,而后又吩咐人將白和黔二人帶走。那獻禮之人,乃是小臣宵。
白略顯慌亂,而黔,早已是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
那個名“黔”的公子,緊緊握著兄長白的手,抖個不停。
“黔,莫怕,有兄長在,父定當無事!”白如此安慰黔道,實際上,他自己也早已慌亂不已。早在一年前,衢侯寯身體就開始出現狀況,請貞人前來占卜,大多言其異祟纏身,但真實情況何如,無人知曉。
早在事前,李地來人,時時牽掛衢侯身體狀況,兩位公子因年幼不得與李東陽相見。
二公子衢黔,平日便頑劣,窺聽得衢侯與李東陽的談話內容,知曉父衢已是舊疾在身,并非忽然而至,不過近一年來,邊鄙多有混亂,幾經奔波,身體每況日下。
這番情況,他并未向兄長提及過,而后在李東陽告辭返李時,窺聽之事遭到撞破,才得以與李東陽正式見面。
實際上,從那時起,公子衢黔,便不再是那個單純的衢黔了。
……
“裝作生人與我接近,掩飾了如此之久,你倒真是煞費苦心了!”九川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極大的仇恨。
衢侯沉默了半晌,抬起頭,回復道:“彼此彼此,大萬。不過,我既不讓你就如此死掉,那便是有好戲要給你看的……”
九川的眸子垂了下來。
“哈哈哈哈哈!”他狂笑不止。
“你笑什么?”衢侯狠狠說道。
“哼!”九川哼了一聲,咬了咬下嘴唇,瞪著衢侯罵道:“我笑了活了三十一年,竟替他人白白賣命,割掉血脈,你可知曉,這二十五載來,最令我煩悶之事,便是如何生了你這般罪大惡極之徒,助人謀害自己的父、兄!豎子!豎子哪!”
“哈哈哈哈哈哈……”衢侯接過九川的笑,臉上展露出一股兇狠的表情來。
笑聲,回蕩在夜的顫抖之中,兩條血脈,終于,交織在一起。
……
“喂喂,阿次,剛剛我去見父,他為何臉色蒼白、一動不動了,之前還給我說他快好了,還說要好好給我慶生的,為何會突然……”
那個本來還努力平靜的白,無助,痛苦,不知所措。
“白,今后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哦!”
“白,不管今后去往何處,你都一定要好好活著!知道么?”
黔的話至今還縈繞在九川的耳畔,他還記得,當日父衢被抬下正殿后,慶賀中斷,不多時,獻禮之人來通報衢白,言衢侯恐怕命不多時,作為大公子的衢白,理應先瞞過二公子衢黔前去查看父衢的病情再作打算。
于是,那個躺在矮矮床上,形容枯槁、臉色蒼白的將死之父的臉龐便永永遠遠地留在了公子衢白的記憶之中。衢白緊緊握住父宵的手,希望他醒來,睜開眼睛,看自己一眼。然而,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徒勞。
最后,衢白親自感受著父衢的手的溫度一點點下降,而冰冷,一點一點吞噬著父衢的身體,毫無反抗地。
衢白崩潰了。
而后,就在父衢的葬禮上,令衢白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他身著素衣,本跪坐于宗廟,忽傳來本該及時前來的二公子衢黔失蹤的消息,于是,他不顧規矩,在衢宮四處尋找衢白,最終在衢宮之東發現了衢黔瘦弱的背影,他坐在高高的宮墻上,不知曉他是如何爬上去的。
“阿次!”
他喚道。
但衢黔并沒有回答。
“阿次!快下來,父衢那兒,還需我二人守護!”
衢白繼續大喊道。
衢黔依舊沒有理睬。
不得已,衢白攀著宮墻,爬上一點又滑下,爬上一點又滑下,手指幾乎磨破,終于爬上了墻。
“阿次,兄長知曉你難過,可,可,當務之急,是為父守孝三歲,而后,再謀他法!”衢白叱道。
“白,從小你便讓我,這次,可不可早些讓我?”衢黔淡淡說道,緩緩轉過身來,衢白愣了一下。
他眼前的人,神情中滿是冷漠,沒有絲毫感情。衢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人當真是自己那個曾經直率又有小脾氣的兄弟衢黔么?
“什,什么意思?”
衢白弱弱問道。
衢黔啟唇,衢白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而后,他驚訝地望著衢黔,他聽到那個年僅五歲的衢黔語氣平靜、淡淡說道:
白,把侯之位,給我吧……
一陣寒風吹過,將衢白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吹得堵了起來。
“你,你這是何意!父剛歿,此時并非說笑的時候,況侯之位,即便是繼承,也將兄終弟及,最終歸屬與你,你為何……”衢白驚訝不已,瞪大了瞳孔。
“抱歉,白,我等不了那時了,莫要怪我……”
言畢,衢白看到衢黔伸出手來,用力一推,表情冷漠;而他,則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墻外傾去,上面的衢黔,依舊是一臉冷漠姿態,高高在上。一副冷漠地從未見過的臉,映入了衢白的眼簾。
那個自己一直當做最親最親的兄弟的人,竟然,將自己推到了墻外,溵水河岸。
“帶他去一個偏遠之地,離此越遠越好,謹慎處理。”
最后,衢白聽到這樣一句話,不合其年齡的話語,從他年幼兄弟的口中,緩緩吐出,而后,他落入了一個健壯有力的環抱中,被人捂住了眼睛。
“黔!”
七月底。
衢侯大公子,就此銷聲匿跡,官方對外傳言,大公子悲憤過度,守孝初始夭亡,國人悲。
……
“黔,你必須給我個合理解釋!二十五年前,你,為何會做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九川變得異常激憤起來。
“衢白,你當真是不謹慎哪!若真是如此容易就遭他人欺騙,如此容易就失控,你何以治理衢國!何以守住父衢侯位!”面前的衢侯如此狂妄說道。“我,衢黔,不過是做了一件對父衢而言,對衢國眾人而言,最為有利的事罷了。”
九川垂下頭,看著地上月光映出的陰影,青筋暴起。
“喂,白,你可知曉我二人這名中的涵義?”衢侯冷不防地問道,而后,笑了一聲,道:“白,便是白;黔,意為黑。從命名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你是明的那一方,而我,則是暗的那一方,這夜,便是我!”
衢白,衢九川;衢黔,衢侯,小名阿次。而衢九川與衢侯,乃是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