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蔭一臉得意地望著我,我知道他眼神中傳達的所有信息:紀梧桐,你就是一倒霉胚子。
我拉了被子蓋在自己的臉上,希望讓這個世界產生短暫的幻覺:叫紀梧桐的那個人已經仙逝了。
夏成蔭的聲音傳過來,“叔叔阿姨,你們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干爸干媽你們也是,有我在這里就好了。我們年輕人之間好交流,梧桐的那些事情我也都清楚。”
空氣里再次被釋放干冰,低氣壓只要一到就會下雨。我努力克制自己,盡量不要沖出去掐死他。
我知道老爸老媽此時的心情和我一樣,不過他們想掐死的對象是我。這么大個人了,老是整理不出自己的南北東西,這是個大學生能做出來的事情么?
我也不知道。
病房的門被帶上,我拉開快要將我窒息的被子。我忘了問醫生這被子消毒過沒有,也許我該洗個澡洗個臉,順便刷個牙。夏成蔭的臉又被放大,我能看清他額頭上冒出的青春痘,我從來不曾出現過的奢侈品。室友的解釋是我從來不曾青春過,這大概也是一種解釋。
“紀梧桐,你是不是想過就這么一了百了?”
“我為什么要一了百了?你要是想一了百了,我絕對不攔著你。”
“你和‘冰塊’真的分手了?”他似乎是在確認答案。
“真的。”
“這次真的是真的了?”
我放棄和這樣的人繼續對話,以免自己神經衰弱。他的心里應該都有一個計算機,隨時能敲打出自己需要的數字。幾斤幾兩,毫末不差,這樣的事情才能讓他安心。
他看我不再回答,于是轉移話題開始詢問,“你想吃點什么嗎?”
我是想搖搖頭,以表示自己的“富貴不能淫”。但是在食物的誘惑面前,我決定放棄抵抗。干嘛和它過不去呢。
“我要喝瘦肉皮蛋粥,炸馬鈴薯片,多放辣。還要兩盒果粒橙。”
他瞪我一眼,繼而轉身出去了。
病房里出奇的安靜,兩把椅子擺在病床邊。窗前是樓下的郁郁蔥蔥,我不能理解的郁郁蔥蔥。這個時候應該是快要下班的時刻,天已經暗下來。
心中那個地方的什么情緒翻涌出來,在心口的位置來來回回。趁我不注意狠狠扎一針,這真是再殘忍不過的一種刑罰。上帝他老人家喜歡讓我原諒,卻沒有教會我如何原諒自己。如果我厚臉皮地承認自己舍不得,自己不想放手,承認自己曾以為韓冬會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曾以為他會成全我之后的全部愛情幻夢。
是的,我鄙視我自己。不是因為自己舍不得,而是因為自己居然還會抱有幻想。
哪個地方傳來手機的震動聲響,循著聲音打開病床前的柜子。里面有我上班時背的包,顯然那臺已經被我的眼神和精神淘汰的手機還在里面不知疲倦地震動。
拽著流氓兔的耳朵把它從包里拎出來,韓冬。那個叫做習慣的東西在我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我毫不猶豫接通電話。但是我忘了之后的動作,接通之后該做些什么呢?
于是電話兩端形成長時間的沉默或者說是對峙。終于還是他先開口道:“梧桐,你沒事兒吧?”
“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正打算開香檳慶祝呢!”
“聽說你住院了。”
“嗯。”我想知道為什么壞消息總是最快傳到當事人不想讓它抵達的地方。“沒什么大不了,就是感冒發燒,打針吃藥就好了。”
“需要我過去看看你嗎?”
鬼都知道這句話的答案是“不需要”。
但是笨蛋白癡二百五的紀梧桐正好就是不知道。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就來看看好了。”
說完這句話,我知道什么叫做“人有時候就是賤”。那有沒有人比我現在這樣的做法更讓人生厭和鄙視呢?
答案也許是有,但是基本都是IQ為0到50區間的人。
他說他會來看我,于是我就放心地掛了電話。期待他突然出現在病房門口,幻想著上演言情劇中的一幕:女主角生病時的憔悴面容,讓男主角看了心痛不已。于是他們涕泗橫流,重歸于好。
夏成蔭準時地出現在病房門口,手里拎著很多白色塑料袋包裝。
“都買回來了。你看著吃吧,當是我對你的物質安慰,別的我都安慰不了。”
我懶得理他,志向快快補充體力迎接韓冬的到來。到時候我應該堅強地露出標準的360度微笑,讓他慚愧,內疚,悔恨,心疼。我抽出袋子里的一次性筷子,打算大開吃戒。夏成蔭卻奪走筷子,“說,你這又是怎么了?”
我就說過他是計算機一樣的人物,不可小視。真該慶幸他沒有去學心理學,不然我在他面前將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我邊喝粥邊吃包子,盡量讓自己發出來的聲音支支吾吾。“嗯……呃……就是那個……韓冬會來看我……”
“你打電話叫的?”
“不是。”
“那是經過你允許的?”
我不點頭也不搖頭,這個動作表示默許。
“紀梧桐,你真是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扶不起來的劉阿斗!你就那么需要男人么?你自己一個人就活不下去么!”
他顯然有些激動,而且是我始料未及的激動。我以為他只要鄙視我“沒有尊嚴”,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話被說出口。
剛才吃下去的飯停在嘴里,我不知道該不該咽下去。更不知道咽下去了,面前的夏成蔭會不會要求我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還給他。以現在這種情形看來,這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一件事情。我滿嘴包子和皮蛋瘦肉粥,就那樣愣愣地看著紅了眼的夏成蔭。
被子里的手機又震動起來,我知道是誰。
“怎么不接?”夏成蔭轉換成正常的語調。
“呃……”,我咽下去幾口,緊張解釋,“大概是韓冬到了。”
“那你接電話,告訴他你在哪個病房啊。”
“你剛才不是還反對來著。”
他瞪我一眼。
我接起電話,告訴韓冬自己在334病房。
自己又抓住最后時間解決面前的食物,前天晚上吐過之后就沒有再吃過東西。狼吞虎咽形容的就是我吃飯時的不雅形象。
“紀梧桐,你吃慢一點,沒人和你搶。”
“哦。”我答應著,還是一如既往地安慰自己的胃。
“紀梧桐,你抬起頭來。”
我抬頭,還沒回過神來,夏成蔭的臉又放大在自己的眼前。老實說我已經習慣他這一招了,現在已經可以說到了臨危不懼的境界了。
“怎么了?是不是又突然想起什么損我的話來?”
他不說話,臉繼續靠近。我移動自己靠在身后的枕頭,向后退。他還是繼續靠近。我終于嗅到危險的味道,“夏成蔭,你想干嘛?!”還沒下咽的包子餡有些噴到他的臉上,我手忙腳亂地去擦。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別動。”
我愣在那里,他卻只是維持著這個姿勢。我能聞到自己口中的包子餡的氣息,在兩張臉之間來回。如果有些什么感受的話,我只想到了尷尬。
而等我尷尬完結,回過神來時,清楚看清了門口站著的那個人:韓冬。他拎著花籃和水果籃,立在門口。
我的心里一種叫做驕傲和依賴的幻夢在那一刻一點一點像冰塊一樣融化。我一直維持的幻夢。
請原諒我,原諒我不夠成熟。
25歲了,不知道把自己放在怎樣的一個位置上去安之若素,去冷眼旁觀。我唯一學會的居然只有飛蛾撲火的傻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