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冬天的夜是一個權利欲極強的暴君,早早就迫不及待地降臨,把大地籠在他冷酷的黑暗中。我卻喜歡。它給我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香蓮。生一盆爐火,點兩盞銀燭,鋪一幅縑帛,磨一方瓦硯,墨在紙上走,思念你的心也跋山涉水,回到你身邊。有時寫得久了,竟渾然忘卻此時何時,此地何地,抬起頭來,仿佛還是在我們的家里,而你就在我身邊,嫻靜溫柔,挑燈補衣。
說點什么呢?對了,繼包鐿之后,子英也發現了我跟公主假鴛虛鴦的秘密。我也沒想瞞他。竹籃打不得水,紙包不住火。我只是不知道到火把紙燒成灰燼,真相大白于天下時,是一個什么結局。這一天不會太久的。我有預感。是一種鳥之將死的預感。香蓮,我并沒有恐懼。我已經準備好迎接這一天了。我現在白天是行尸走肉,夜晚是孤魂野鬼,沒有你,沒有心,縱然是凌遲,千刀萬刀劃過此軀殼,我也感覺不到痛的。
那晚,望著子英一臉的愕然不敢信,我攜著他,找了包鐿,我們三人,一起去滿天星。
包鐿更加憔悴了,憔悴得令人心酸。我知道他忘不了公主。難道你就這么放棄了嗎?我曾經試圖喚起包鐿的抗爭。為什么不拋開一切,和公主遠走高飛,尋一塊世外桃源?
世美兄要陷包鐿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萬民唾罵,千古遺臭之地嗎?包鐿反詰。
不記得還說什么了。那一夜我們象三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們一邊背詩,一邊舔著自己的傷口。我們高聲頌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我們背離騷,背九歌,背陶潛,建安七子,直到李后主,直到李太白。頌一首,我們喝一口酒。喝完一壇,我們就把酒壇舉過頭頂,狠狠地砸成碎片。我們指點江山,海闊天空。我們載歌載舞,嬉笑怒罵。我們仰天長嘯。我們放聲大哭。
我依稀記得最后我吐了。葉秋過來扶我的時候,酒剛好吐了她一身。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頭痛欲裂。
我發現我躺在葉秋的床上。
(15)
包鐿成親了。這是一個無聲的婚姻。我收到一個喜帖,喜帖宣告包鐿和崔氏喜結連理,同時申明婚事不操辦,無宴請,也不受喜禮。不知道是包鐿的意思,還是龍圖公的意思。我總隱隱覺得不安,或者說不祥。無根無由,無憑無據。只是想起我倆成親時,香蓮,也是這樣,沒有祝福的婚姻。冥冥中似乎有雙眼睛注視著我們,有一雙手在撥弄我們,有一些跡象警示我們。只是我們兩耳失聰,雙目渾濁,感官遲鈍,或者,我們太自以為是,根本就拒絕去聽,去看,去感知。我們是被拋棄的一族,不再能聽懂大地脈搏的跳動,群星的私語,清風的呢喃。我們痛苦地生,悲哀地活,最后凄慘地死。包鐿如是,子英如是,世美也如是。
不該說這么喪氣的話,香蓮。可是包鐿的成親,毀滅了我最后一絲包鐿和公主的真情或能解開我的死結的幻想。但我又何嘗不希望崔氏能滋潤包鐿這塊已近枯涸的田,使他重新煥發生意。否則,這世上就又多了一個不幸—崔氏。
我百感交集,千愁萬緒,沒有人說,于是獨自一人,去滿天星借酒澆愁。自從那天早上,我從葉秋的床上醒來的那一刻,我就把她當作了終生的知己。紅顏知己。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她在我眼中失去了過去所有的謎一樣的光環。同樣,沒有任何原因。她變成了一個小女人,一個大孩子。
“我美嗎?”她問我的時候,風情萬種。女人好像永遠只關心這一個問題。當有一百個人夸她美的時候,她期盼著一千個。然后,她期盼著每個人的嘴里的贊美。當她達到時,她又在期盼著每張嘴里第一百遍,第一千遍的贊美。總之,女人之于美,就如同男人之于女人,永遠都沒有饜足的時候。
“美,美若天仙!”我故意夸張的樣子。
她笑了。
“聽說公主絕色,艷冠大宋。那你說,公主美,還是我美?”
“男人眼中,美女是不排座次的。就象鱖魚鮮,蝦蟹美,熊掌肥,各得其味,并不是說有了熊掌,別的什么都不想吃了!”
“那男人是不是只要一見到美貌的女子,就想入非非?”她問。
“是!”我痛苦地回答。
“無一例外?”她睜大眼睛,滿臉期待。她期待什么呢?一個否定的回答?還是一個對男人的夢想?
“無一例外!”我說。我很失望自己的回復。看得出來,她也很失望。
“你也是嗎?”她幽幽地問。
“我也是!......”我很沮喪,我也想說我不是。
“圣賢都說,食,色,性也。每個男人都有一個夢,那就是妻盡天下美女。”我說,“所以皇上有三宮六院,大夫有三妻四妾,連那個以偷盜死者祭祀為生的齊人都有一妻一妾。”
“這也就難怪這世上這么多的負心漢,這么多的薄命女!”她黯然長嘆。“女人一生,身心只能交付一個男人,而男人,卻可以同時享用著千百個女人,人世間還有比這更大的不公嗎?”
“那倒是未必,”我說,“男女之情,未必不可以生死不渝。所以有相思樹,有鴛鴦鳥,有連理枝,有韓憑,有焦仲卿,有陸東美。夫婦所以一體,一是耳鬢廝磨,閨房有樂,二是長相廝守,親恩綿長,三是終身托付,任重而道遠。男人對美貌的沖動,只在第一層,尚未脫禽獸本性。與綿長的親情比,這種沖動已然失色。再佐以托付終身的責任,是真男人,大丈夫的,多能把握自己。至于那些放情縱欲,罔視親情,不負責任,把自己貶為禽獸一類的,我就無話可說了。”
葉秋拊掌。“我若是天神,一定雨花贊嘆!”
從滿天星出來的時候,三更的鼓聲已經敲過。夜濃得象凍結的墨。風凄厲地呼嘯而過,路兩旁的光禿禿的樹干如同群魔般亂舞。
進得駙馬府,穿過回廊,轉過客廳,沒有韓琪引路,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后花園。我看到了什么?一個女鬼,在婆娑搖曳的紅籠燭影下,飄浮在亭榭的闌干上,長發飄飄,白衣勝雪,在這樣的黑夜中更顯得陰森恐怖。一陣風吹過。我打了個寒戰。就看見那女鬼以一個優雅曼妙的姿勢飄進亭榭下的水塘中。
(16)
我意識到那不是鬼,而是一個人,是在我驚魂甫定之后。我聽到落水的響聲,也模糊看到高濺的水花。鬼就是個影子,是無形無聲的。我壯著膽子奔到塘邊,看到水面上有兩只手在掙扎。確實是個人!來不及猶豫了,那雙手撲棱幾下,也沉下去不見了。我一頭扎進水塘,向那還在漾蕩的水紋的中心游去。水雖然還沒有結冰,卻冷寒徹骨。我高聲喊,“來人啊!”。在這靜謐的漏更,我的呼叫象一把刀子,刺穿黑夜。
我氣喘吁吁地把那個女人拖上岸的時候,她已經沒了呼吸。韓琪,魏明,還有府上的丫頭仆從都提著燈籠圍攏來了。“公主,公主!......”魏明跪在那女人跟前,嚎啕大哭。我也顧不上她是公主還是丫鬟,是男還是女,跪在她身側,兩手按在她胸前,接連壓了十數下,就聽她“嚶”地一聲,從嘴里流出一股股水來。魏明喜極還泣,公主有救了,公主有救了。
“魏明,你去請個太醫來,就說公主鳳體不適,偶感風寒......你們幾個,把公主抬回寢室,給公主換上干衣,再熬碗姜湯給公主服下......今夜之事,誰敢聲張,小心你們各自的舌頭!......韓琪,帶我回去更衣......”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心神恍惚。如果我早知道她是公主,我還會這么奮不顧身,毫不猶豫地去救她嗎?只要她一死,枷在我身上的“駙馬”這個桎梏自然破解。至多,我貶置外鄉,告歸田園。至多,我再娶一次秦香蓮。我還有父母在堂,兩子繞膝。我還可以回到過去,與你過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日子,香蓮。我救了公主,卻賠上了我自己的身家,我們的未來。如果,再給我一次重新抉擇的機會,我會如何呢?
我回到公主寢室。丫鬟說,姜湯已經喂公主服下了,只是公主依然昏迷不醒。我坐在床頭。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她。果然是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香腮勝雪。她肌膚的白皙,真好像不是人間所有,以至于我都懷疑那是被冰水凍過的效果。“公主絕色,艷冠大宋”,子英和葉秋都這么說過,看來民間的傳說,也并非全是空穴來風。
太醫來,給公主把了脈,說公主受了風,服幾副藥,靜臥調養幾日就沒事了。我試了試公主的額頭,果然滾燙如熱炭。我縮回手的時候,公主在昏迷中突然抓住我的手。
“包鐿,別走,包鐿,別走,別走......”
我窘迫不堪。魏明和韓琪連忙帶著下人退了出去,把房門掩上。
我無法脫身。公主雖然意識不清,手卻一直堅定地握住我的手。我疲憊之極,后來就坐在床頭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我的手依然緊緊握在公主手中。公主正眉眼盈盈,笑靨如花,嫣然注視著我。她雖然虛弱,神智卻顯然清醒了。我一驚,下意識地把手往回抽。
不料公主卻依然抓牢不放。她五指穿過我的五指,明眸如秋水,脈脈望著我,說:
“昨日的樂平,已經昨日死,今日之樂平,譬如今日生。駙馬爺,樂平此前年少輕浮,任性胡鬧,還請駙馬爺原諒!”
香蓮,那一刻我渾身冰冷,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