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終于還是搬出來了,香蓮。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也許世間本就無所謂對和錯。我無法面對她。我做不到心里揣著個你,懷里抱著她。我也做不到毫無芥蒂地對待她。我知道那也是一顆受傷的心,需要安慰,需要療治。但我的心本就是破碎的,它的苦寒溫暖不了另一顆心。可是我離開了她,為什么我會有負疚呢?香蓮,你能告訴我,我應該怎么辦嗎?我的心好亂,是一團亂麻,剪不得,理不得,似有千頭萬緒,又似毫無頭緒。
韓琪對我說,包鐿包公子求見。包鐿?滿天星一別,我再也沒再見過他。他來做什么呢?
不見!我對韓琪說。
爺,包公子形銷骨毀,韓琪見了猶心酸不忍,爺還是......韓琪不走,懇求道。
韓琪,我不想再重復。你去吧!我聲色俱厲。韓琪怔了一下。我從未這么對他過。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
韓琪去回了包鐿,又回來,默不做聲,垂頭喪氣地立在我身側。
韓琪,你八尺血性男兒,當建功立業,留名后世,才不枉此身來此世上走過一遭。你勇武能戰,又心思縝密,正是龍圖公厲兵秣馬演武興國的理想才俊。這個侍衛的頂戴,我看你還是摘了吧。軍中才是你的用武之地。我就不留你在身邊了!我對韓琪說。
爺,韓琪并不是稀罕這頂戴。韓琪與幾個兄弟情投意合,也不乏揚鞭馳騁,馬踏陰山的壯志。只待爺的死結一解,不須爺再提,韓琪定不負爺的重托,疆場沖突,馬革裹尸。只是現在,韓琪若棄了爺去了,身在玉門,心系汴梁,終難成大事。求爺容韓琪暫侍身側!韓琪回答說。
韓琪,我讓你失望了!我說。
爺是龍困淺灘,韓琪相信爺一定過得了這一關。韓琪說。
我過得了這一關嗎?我也不知道。前途渺茫。我看不到希望。轉眼離開你一年了,香蓮。我也不想再這么遷延下去了。人生經不起蹉跎。再過幾日,等我們,我和公主,都冷靜下來后,我想跟公主說了。我把自己,把我們,放到她的手里吧。如果她能接受你,接受我的雙親,接受春哥和冬妹,我也準備接受她。象是一樁交易。就權且當是一樁交易吧。如果她不能,那么,香蓮,我將在黃土之下等你。我們還是夫妻。
只是,那時,我們永不會再有分離了。
(25)
子英來。他不知從哪找的一身破破爛爛,還發散著酸臭味的舊麻布僧衣來,亂糟糟地纏在身上。滿頭青絲剃了個精光,禿頭上零亂地燙了幾個香疤。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倜儻風流,與我一起褒貶古今,與我嬉游瓦舍,探訪名妓,與我把酒臨風,詩酒縱橫的王子英嗎?堂堂大宋探花,怎淪落到如此光景?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多日不見,駙馬爺依然真性情,不改當日。無能得此知己,知上天也并沒有薄待無能。”子英說,“無能此來,為了卻塵世羈絆。此樁事了,便一身輕松,了無牽掛了。”
我一言不發,牽了子英的手,著韓琪在后花園的涼亭中擺了酒。子英也不推辭。我給他倒一杯酒。他端起來,一飲而盡。我又給他斟了一盅。他看都不看,又是一飲而盡。我再給他滿上。又給自己也滿上。他看我一眼,說,來,今日有酒,今日且醉!我陪著他一起喝。酒入口中,有黃連般苦。他從懷里掏出一疊東西,遞給我說,此駙馬爺的房地契,今日奉還了。不過房中一應器物,無一完好,無能不再另行賠償。駙馬爺高誼,只好來世報了。
子英......
貧僧法號無能......也罷,今晚且作回一回王子英吧!不須問,不須問,將進酒,杯莫停......子英說。
我們于是繼續喝酒。暑氣即將褪盡,秋意已然闌珊。夜色降臨。空氣卻依然熱悶,使人窒息。有更夫的叫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遠遠地不知從何處傳來,顯得孤獨而不合時宜。偶爾還會有孩子的哭鬧和父母的訓斥聲。陌生而遙遠。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早凋的樹葉掙扎后終于落在地上,簌簌作響。是滿不情愿還是樂于回歸?誰也說不清。
子英子英,你還有父母高堂,嬌妻幼子......
沒有了,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子英的聲音落寞凄涼。父親六旬,老來風流,沒呆幾日,就和我請來照看內子和孩子的嬤嬤混搭上。我死活不依,父親大罵我不孝,砸了一通,攜了嬤嬤,杳然無蹤。母親聽聞也跑來,怒斥我縱父胡為,罵我不孝,又砸了一通,臨走留言,若不能找回父親,將讓我終生不得安寧。內子不堪其苦,跪求我休書一封,立誓今生,絕不他嫁,愿領孩子,遠走他鄉,討得半生清靜。如今的王子英,孑然一身,再無留戀,今夜之后,回復為無能,飄零于江海,寄身于廟宇,青燈古佛,木魚聲中,了此殘生了。
子英,是是非非,終有了處,雨過天清,依然一輪圓月。你如此執著,縱是我佛,恐怕也難容你啊?
駙馬爺,且看子英之為人:為人子者,而不能承歡膝下,侍奉雙親,囿父母之過,護父母之短,報舔犢之恩,枉為人子;為人夫者,而不能如樹護藤,夫婦和諧,供風雨之庇,撐安寧之傘,報結發之情,枉為人夫;為人父者,而不能以身作則,言傳身教,播陽光于幼艾,驅陰暗于身外,使快樂生長,枉為人父。為人子而不能養父母,為人父而不能庇幼子,為人夫而不能蔭內婦。子英此生,一敗涂地,無能之極。既然不能全,那就一并棄了吧!
子英,你真能拋得下?你還是我認得的那個探花郎嗎?
渺渺銀漢,悠悠千古,我王子英生如朝露,腐若秋草,百年身后,一抔黃土,有什么拋不了,放不下的?
子英為自己斟上一杯酒。這回他被嗆著了。他不停地咳,直到眼淚都下來。
人不如意,酒都負我。
子英說完,把酒杯往空中一拋。酒杯落地,鏗然悲鳴。
王子英乘興而來,興盡而走。路漫漫其修遠,又有荊棘叢生,千巖萬壑,魍魎當轍,歧路莫辨,世美兄請多保重。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無能就此別過了!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悲從中來。夜盡處,依稀傳來他沙啞的嗓音:
“噫吁戲,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對此凋朱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