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御醫(yī)隔著衣袂給公主把了脈，開了方子遞給我，垂手說，稟駙馬爺，公主不過氣血不和，外感內(nèi)滯，一時堵了心竅，調(diào)養(yǎng)幾日當(dāng)無大礙，不過......不過公主金軀本就嬌柔，兼且身懷六甲三月有余，再經(jīng)不起心神如此跌宕，還請駙馬爺小心維護。

什么？我失口問，心疼欲窒。

沒什么......我緩了緩心神，沖依然垂手侍立的御醫(yī)揮了下手，說，沒想到會這么嚴重。有勞太醫(yī)了。

我坐在床頭，凝望著她，熟睡中的樂平，儼然一個嬰兒，純潔，恬靜，憔悴卻依然不掩她傾國傾城的美。我想起了你，香蓮，想起了盼兒。我陳世美堂堂七尺男兒，卻讓我的每一個女人凄凄慘慘戚戚，真是枉為一世男兒了。我雙手握住她的一只柔荑。上一次這么安靜地望著她，這么握著她的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身邊的珍寶，居然一直以來被我棄如敝履，我從未珍惜過，從未珍惜過我真心的擁有。樂平，樂平，如果有下一世，請讓我用一生補償你。請原諒我今生的千般錯吧，原諒我今生無能還你了。

“阿公......”樂平握在我手中手漸漸有了溫?zé)岷蜕鷼狻魢抑兴魡灸莻€看護她十?dāng)?shù)年的老人。我不由心酸。她醒來，醒來的她無助地望著我，淚水便無聲地落下，滑過臉龐，沾濕粘在她耳鬢的幾縷烏發(fā)。我輕撫她的臉，幫她把眼淚擦干。她用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捂住，捂在她的臉上。

世美，阿公走了！她凄然望著我，說。

是，阿公走了。我說。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去寬慰她。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他，但是他確實是因我而死的。

世美，你叫他什么？你原諒他了嗎？她深深地望著我，眼中滿是期望。

樂平，你我一體，你的阿公，自然也是我陳世美的阿公，我說，應(yīng)該是我求得他原諒才是！

真的嗎？樂平的臉上的光芒一閃旋即黯然。世美，我又在做夢了。要是夢沒有醒來多好啊！

那個我，曾經(jīng)的那個我，傷得她如此之深，以至于，她無法相信她現(xiàn)在不是夢中。唉，陳世美，陳世美......

就當(dāng)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吧！人生不就是一場大夢？我為何醒悟得這么遲？在傷害了所有的人后？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心有多寬，天地就有多大。香蓮，如果你早些出現(xiàn)，是否一切都是另外一個結(jié)局？

世美，你知道嗎，我其實應(yīng)該為阿公高興的？阿公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自從他鴆殺了盼兒后，他就一直活在痛苦和悔恨中。“兩個花樣的人啊！”阿公有時會自言自語。阿公是為我殺她們的，你別怪他。他以為是她們牽住了你的心，以為殺了她們你就會回到我身邊來。他為了我，承擔(dān)了一切罪一切孽。他面冷心實在是善的，可是他還是殺了她們，這種煎熬他受不起啊，世美！他心又大，斷不說自己錯了，可是每次我看他失了魂生不如死的樣子，都忍不住要哭一場。我知道他舍不得扔下我走。可是，他還是走了，世美！包拯派王馬來傳喚他的時候，我抵死不讓他去，他答應(yīng)我不去的，可是覷了個空他還是偷偷去了。這一去，就真不回來了.....樂平說著，已經(jīng)泣不成聲。

阿公是為我死的。他在開封府?dāng)埾铝怂械淖铮贿^是要救世美一命。我說。

開封府的一幕幕回放過來，原來他早就要成全韓琦，成全我，而我，竟然懵懂無知。只是這樣，我就真的無罪了嗎？阿公，韓琦，你們凜然大義，卻如何以為我陳世美會茍且偷生？

望著樂平一臉疑惑，香蓮，我給她講了你，講了你我的家，講了韓琦，也講了阿公為我們的犧牲，連盼兒的事都坦坦蕩蕩原原本本坦白。講完之后，我一身輕松，從所未有。樂平依然虛弱，只安靜地傾聽，安靜得不象是她。一切始末了結(jié)，我跪在樂平床頭。

公主，世美罪孽深重，百死莫辭，并不敢求公主原宥，欺君之罪，待安葬了阿公和韓琦，自會去找包拯領(lǐng)死，只是孀妻稚子，還求公主保全，世美九泉之下也感念不敢忘，若有來生，銜草結(jié)環(huán)，為牛為馬，定報公主大恩！

我跪在床頭，等著暴風(fēng)雨的來臨。但是，沒有。只有沉默。樂平咬著唇，一言不發(fā)，象入定的菩薩。她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良久。

世美，我分不清現(xiàn)在是夢是真。她說，然后挪了下身子。你起來，陪我躺一會好嗎？

我和衣躺在她身邊。她伏在我懷里，耳朵貼在我胸口，諦聽我的心跳。我們都不說話。安靜而溫馨。萬籟噤聲，只有我們心的跳動。

“世美！”

“嗯！”

“包拯想殺你，除非踩著我們娘倆的尸身！”

我不說話，但緊緊抱住她。

“樂平，為什么不告訴我？”

“孩子嗎？我太小心眼了，我以為我千方百計機關(guān)算盡都挽回不了你，孩子無辜，我還何苦要利用他？”

“樂平，對不起，對不起......”

樂平，我真的是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多想和你一起，一起撫育我們的孩子，看著他快樂，看著他玩耍，看著他無憂無慮地長大，看著他娶妻生子兒女繞膝。一直以來我欺騙了你，現(xiàn)在，你還會原諒我再一次欺騙嗎？可是，我真地必須洗凈我自己，我要給他一個干干凈凈的爹。阿公不是都做到了嗎？

“世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以為我為你做了一切，可是就是得不到你的心，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昨日的我大錯特錯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了解你，只是徒然想抓住你，然而我抓得越緊，你也離我越遠。聽你說了香蓮姐姐，我才懂了。世美，我不想和別的女人分享你，可是，我想，我能接受姐姐的，我愿意和她一起，給你快樂，經(jīng)營我們一起的家，世美，我能做到的，你相信我嗎？”

香蓮，那一刻，淚水在樂平的臉上，也在我的心里恣肆著。

你的一句話，改變了我，改變了樂平，改變了所有的不可能，只除卻，改變不了既已發(fā)生......

（37）

我把阿公和韓琦葬在了葉秋和盼兒的墓畔，中間只留了一塊墓的空地。我想葉秋和盼兒泉下有知，也定會原諒阿公的，也定會相逢一笑，泯卻恩仇。人之一生，拼搏奮斗，自以為得名得利得恩得怨得金錢豪宅嬌妻美眷輕裘肥馬，殊不知到頭來，不過這幾尺見方的一塊陰寒之地而已，所有的榮辱尊卑恩怨情仇歡喜愁悶，也終于不過是自尋的煩惱，一場笑話罷了。活著的人，人所皆知，而依然在拼搏在奮斗，卻也不由不使人敬畏驚奇。

樂平今天也來了，來送阿公。王朝馬漢來別韓琦。你也來了，香蓮，帶著春哥和冬妹，來送他們兩個。

拜祭完了阿公和韓琦，我牽了春哥的手，在韓琦墓前。來，春兒，給你韓琦爹爹再磕三個頭！我說，從今天起，你改姓韓，韓家一脈香火，就由你延續(xù)下去了。記住這個墳?zāi)梗磕杲裉欤瑒e忘了來添一柱香，磕幾個頭。

春哥猶豫了一下，望向你。你朝他微微點頭。春哥就“咚咚咚”跪下叩了三個響頭。我又牽著他，轉(zhuǎn)向一時錯愕的王朝馬漢，對他說，來，韓春，拜見你二位義叔！你爹韓琦在世的時候，跟他們一樣，英雄豪杰，真大丈夫！你今后可以識字，但不能從文，當(dāng)跟你二位叔叔習(xí)武，將來倘有一日，能繼承你韓琦爹爹遺志，金戈鐵馬，疆場馳騁，也不枉一世為男！

春哥又“咚咚咚”給他們兩人叩了三個響頭。王馬二人，喜極而泣，扶著春哥，一時竟不知說何語言，嘴里只是重復(fù)道，好，好，好......

我望向樂平，她猶自跪在阿公墳前落淚。我嘆了口氣，過去葉秋墓前，拜了三拜，卻見你，你坐在盼兒墓前發(fā)呆，臉色煞白。我坐到你身畔。韓琦居然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把我寫給盼兒的銘文立了碑在盼兒墳前了。

香蓮，對不起，春兒的事，沒事先和你商量。我說。

如果這樣，可以使你心安，我也是歡喜的。你說。

香蓮，還有一件事，我想求你答應(yīng)。我說。

你說吧！你說。

我沉默了半晌。

樂平金枝玉葉，自小嬌寵，心眼又小，且又帶著身子，萬一，萬一我有什么不測，我怕她一時會想不開，還請你寬慰照顧！我說。

世美，我何嘗不知道，你若求生，恨再無顏面立世，可是，你縱然不憐你我夫妻一場，還有春哥冬妹，尚未長成，樂平公主，錦瑟華年，腹內(nèi)有子，父面未識，你當(dāng)真如此忍心？你說。香蓮，香蓮，這么多年，無論我有何過錯，就是我拋了你一年有余，就是我娶了樂平，結(jié)交了盼兒，將你打出駙馬府，你從未有半點怨艾。此刻，第一次，你的話里，夾雜了深深的幽怨。香蓮，香蓮，能最后原諒我這一次嗎？

你寬恕了魏明，原諒了公主，世美，為什么，為什么你獨不能放過你自己呢？你說。

我無言以對。

秋風(fēng)乍起。夕陽下，西山黃岡，秋也枯瘦，枯瘦成這一地的落葉，鵜鴂聲聲，聲聲把哀怨布滿空山：“舍不得也哥哥，舍不得也哥哥......”舍不得又如何？縱有千般不舍萬種留戀，明朝也隨我一同埋入黃土，若黃土也埋不住，便破土長成我墳頭火燒不盡風(fēng)吹還生的千莖萬毫野草吧。回首處，是兩個女子的清冷蕭瑟，一雙兒女的伶仃可憐，我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仰天長嘯，忍不住，淚水流了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