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里還有她母系一邊的親戚。溫暖這次住在堂舅家,雖說是遠親,可包括堂舅媽在內的一家都對她相當熱情,也沒有忌諱她有孝在身。溫暖住了幾天,每天睡一個懶覺,堂叔從地里回來之后,就跟她在棋盤上過幾招,印象中,她二十八年來都沒有過這樣悠閑愜意的日子。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搬了張躺椅在曬谷場上,冬天里的陽光曬得人周身舒泰,一本在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堂表妹床上找見的言情小說看到一半,一絲倦意就爬了上來。溫暖把小說蓋在小腹上,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小說里,有錢的男主永遠有個刻薄的母親,推了一張支票到懷孕的女主角面前,說:“你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錢給你,放過我兒子。”
那天她從左笙身邊起來,收拾好自己和狼藉的臥室、廚房,剛走出門口不遠,就遇上了歸來的陸艾,跟小說里完全一樣,陸艾將她請到自己的車上“閑聊”了幾句。
她第一句話便說:“溫暖,我曾經以為你會是我的兒媳……”
其實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溫暖都沉默,陸艾也并不咄咄逼人,良好的教養讓她在一些話題上點到即止,充分顧及到了溫暖的感受。可溫暖知道,她和陳思毅的一段往事,還有她的不孕,對方完全知情,這毫不奇怪,一個圈子能有多大,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陸艾是這樣強勢的一個人。
“我只是個平凡的母親,希望你諒解。”陸艾嘆息。
溫暖只笑,“您沒有什么需要我諒解的,因為這些都是事實,我明白您的意思。”她甚至心里感激陸艾沒有給她錢,否則她會更加難堪。
“其實我并不是逼你離開左笙,我生的兒子我知道,他是個傻孩子,認定的東西重來就不回頭。可是而暖暖,就算我們可以不介意這四年里你的事情,不介意有沒有孩子,但你也看到了,你們在一起過,可是并沒有讓對方幸福。我希望我兒子過得好,所以,我只問你,你能保證給他幸福嗎?”
溫暖沉吟,然后抬起頭來:“我不能。”
就在溫暖在陽光下幾乎要睡去的時候,有人將她放在腹上的小說拿了起來。怪腔怪調地讀著書名:“……《惡少的甜心》……嘖嘖,溫暖,叫我說你什么好,你跑到這里,就為了鉆研這種健康營養的讀物?”
溫暖一點也不奇怪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伸手搶回自己的書,繼續閉眼假寐。左笙惡劣地用手拍打她的臉,“還裝,快說,你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干嘛?”
溫暖撩開他的手:“那你又來干嘛?”
“我……我來要回我的東西,把項鏈還給我!”他理直氣壯地說道。
“可是,那明明是你送給我的耳環。”溫暖提醒他。
“我不管!”理虧了就開始耍賴一樣是他的風格,“你睡了我就走是什么意思,嫖個鴨子還要給錢呢!”
溫暖從躺椅上坐起來:“那你要多少錢,你的服務也不值多少錢吧。”
左笙咬牙,“反正你得給我一個交待。”
溫暖看了他一會,然后一聲不吭地走回曬谷場后面的堂屋,出來的時候手里抱著副圍棋。她將棋盤就地鋪在曬谷場上,然后說道:“左笙,有些事情讓我們用這個來決定吧。”
左笙用一種“你瘋了”的眼神看著她,發現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然后就跟她打了個商量,“不如我們換種方式,比如說賽跑?……我總有權選擇吧。”
“你可以選擇玩,或者不玩。”溫暖很平靜地說。
左笙猶豫了一會,好像在內心掙扎,“好,我執黑。”既然躲不過,那就不要吃虧。
“隨便。開始吧。”溫暖就地坐下。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肯學棋,哪怕圍棋是他大學母校的傳統項目,幾年不見,倒是讓溫暖大感意外。左笙的棋路跟他為人的作風一樣,大開大闔,攻城掠池,相當凌厲,溫暖相對就沉穩許多,并不是一時可以分得清上下的局勢。黑65的時候,黑已占優,看著溫暖眉頭微皺,左笙心里暗喜,她哪里知道自己這幾年在清風浸淫,棋大有精進,所以在白67的一刺之下,他不慌不忙,黑73的一斷,連溫暖都露出激賞的神色。勝券在握,左笙努力控制住自己得意的神情,這個女人,還想用這招來欺負他,看她輸了之后還有什么話說。
溫暖想了一會,接下來的74、76先手沖斷,中央的白棋頓時增厚,而黑棋顯露出四處斷點,場面急轉直下,左笙額角冒汗,越急越挽不回頹勢,溫暖白94的時候,白棋的優勢已不可動搖,就連左笙也明白,只要白96落下,黑棋大片都將不活。所以在溫暖拿起第96子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剛才的不算,我有一步走錯了。”
溫暖輕輕笑道:“左笙,舉手無回大丈夫。”
“我不做大丈夫,重新來過。”事已至此,他決定賴皮到底。
溫暖哪里管他,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拿開,白子穩穩當當地落了下去。“你輸了。”
左笙用手將棋牌用力掃亂,狠狠道:“輸了又怎么樣,開玩笑,我的幸福怎么可以靠這一盤棋來決定?”
“愿賭服輸。我說了,有些事情要靠這盤棋來決定,你沒有拒絕,所以,從今以后,家務主要還是由你來做,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可能我要重新找工作。”
左笙傻傻地看著她,她說什么?是他聽錯了嗎?
良久,溫暖才聽到一個怪怪的聲音回答她:“我會學!”
順著他的手,靠在他懷抱里的那一刻,溫暖想起了自己那天對陸艾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不能。幸福誰也沒辦法保證,但我可以對您說的是,如果左笙不幸福,我會比您的心更疼。”
然后她聽見左笙慢慢說道:“我從來沒有后悔過跟你分開,然而,不管走得多遠,我總相信有一天我會把你找回來。溫暖,我終于還是找回了你。”
左笙也不知道自己擁著她究竟有多久,不遠處傳來的孩子的笑聲,他看過去,幾個一身泥巴的半大孩子看著他們,一邊刮臉一邊笑,農村的孩子,難免對這樣的場面感到新奇。
“那個,溫暖,我們可不可以先起來,我的腳有點麻。”他還保持著下棋的盤坐姿勢。溫暖站了起來,再拉了他一把,“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在溫暖另一個堂舅家的門前,左笙看到了多年不見的外婆,外婆九十多歲多了,樣子跟當年沒有什么兩樣,只是眼睛徹底地看不見了,坐在堂屋前的小凳子上摸索著擇菜。左笙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當他冒充溫暖男朋友參加她媽媽的婚禮時,就曾應承外婆,如果他們以后結了婚,一定會親口告訴老人,想到這里,他無聲地握緊了溫暖的手。
溫暖拉著他在外婆膝邊蹲下。
“外婆,我是溫暖,我跟左笙一起來看您了。”
外婆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張開無牙的嘴笑道:“溫暖,你來了,好像前段時間你媽媽還來過呢。”
“外婆,我是左笙,您還記得我嗎?就是打日本人那個?”左笙手伏在外婆膝上,殷殷問道。
外婆抬頭想了很久,“打日本的,哦……你是我們家溫暖的小男朋友來著。”
“對,對。”左笙也不管外婆看不看地見,拼命點頭。
溫暖含笑看了左笙一眼,對外婆說:“外婆,我和左笙又在一起了。”
外婆繼續擇菜,一副不以為怪的模樣,“你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兩人都是一愣,然后默默握緊對方的手,“是的,外婆,您說得對”
……
“想起我和你們外公年輕的時候,總是吵吵鬧鬧,一轉眼五十年,再也沒有人跟我斗氣了……”
外婆還在絮絮叨叨,太陽的暖意讓溫暖有困意,她放心地將頭靠在左笙的肩膀上。
年輕的時候我們也曾走失,還好,兜兜轉轉,你依然很愛很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