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三個保安進到屋里,說凍死了,暖和暖和。片刻,王陽明估計他們快到了,就說:
“你們四個都回各自崗位吧。”
他們前腳走,周政治踩著后腳就到了。無甚要緊,周政治也安排那個保安上崗去了。大家坐定,王陽明見周政治坐在他的對面,手里握著筆,低著頭準備記錄,說道:
“周處長是校方領導,先說兩句吧。”
周政治謙讓道:“王警官是特派特駐的專員,連校長們都敬你三分,何況我一個小處長呢,嗯。”
王陽明開宗明義道:“時筱燦同學,平心而論,凡事無風不起浪。不過呢,現在姑且不追究那些所謂捕風捉影的事。說句家常話,都說撒一個謊,得費思勞神的用十個謊來圓這一個謊。處事待人也是一樣,一個事件或說一件事情,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直至完結終了。自認為可以喘口氣慶祝了,又有旁支錯節生出來了。也許,有人會以為是無端生出的,其實不然,從一開始就在那里發酵滋長了。所以,古人說的慎交友,就是這個意思吧。”
“是。”時筱燦的眼里噙著淚,瑟瑟發抖地說。
王陽明翻起了臺歷。周政治心領神會,說道:
“時筱燦同學,如果家庭有困難,或者心里有什么想不開的,都要積極面對。家庭的困難,校方、學生會、同學們都能幫助解決;心里想不開了,輔導員、三山醫院的心理咨詢門診,都是可以傾訴,可以調節心理狀態,解開心結的最佳去處。”
“知道了。”時筱燦在走進這里之前,內心就準備充分了。不管是忍受多么大的屈辱,還是挨批丟人現眼,都一言不發,事后躲到一邊痛哭一場。熟料,王陽明和周政治竟是如此的開明,竟是如此的寬宥。他們才是追慕已久的大哥呀!她從小就羨慕同學有個哥哥護佑著,來到三山大學,卑鄙的王倫便盯上了她,原來以為終于圓了哥哥夢,夢醒卻是被一騙再騙!她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翻江倒海,熱淚盈眶了。
周政治注視著兩個男生,嚴正地說:“兩位男生,既然同學關系較為親近,就要真心實意,事事處處的為同學著想。一旦遇到棘手而又無法解決的問題,學生會、校領導,都有責任和義務排憂解難,明白嗎?”
“明白。”兩個男生一起回道。
“陽明,還有什么要補充嗎?”周政治問道。
王陽明對癥下藥道:“你們三個,還有我和周處長,咱們都是成年人了,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都要自我掌控,掌握適度,逾越雷池,可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啊。”
“是。”三人回道。
“回去吧。”王陽明說道。
三人起身,向二人整齊的鞠了一個躬,慢吞吞地走了。
小春同他們握過手,把手稿遞到郝學才社長的手里,坐在了長辦公桌的南端。
郝學才把手稿分成四份,自己留一份,分發給另外的三人每人一份,就開始粗略審稿了。
這是一間門朝南的車庫改造的辦公室,條件簡陋,員工僅只這四位。他們是兩對同學夫妻,大學畢業后找不到工作(其實是高不成低不就),就自主創業,開辦了這家玄幻出版社。下一步,他們計劃引進戰略投資者,開通互聯小說網。
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六七歲,而且兩個女生都懷著身孕。看樣子,他們是特鐵的同學關系,因而舉辦的是集體婚禮。在這個找對象先找工作單位,談戀愛先談房子車子的時代,他們的結合,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來沖破家長、社會、世俗的壓力啊。
郝學才的個頭一米九左右,白白胖胖的團團臉,時尚發型,寬額頭,單眼皮,不大不小的眼睛。他的雙手,是彈鋼琴的料,不知他學過沒有。
小春的眼光,就不由自主的搜尋者每個角落,沒有鋼琴之類的樂器,卻發現了新大陸。初來乍到,進門便一心一意放在作品上了,把西墻的世界地圖和東墻的中國地圖,當作室內裝潢了。看到了地圖,他就油然想起了家鄉,和那孤孤單單只身在家的母親。他站起來,走到中國地圖前,視線停留在了金雞嘴巴下方的那條晶瑩剔透的玉龍上了,往事歷歷在目。
他的父親,在他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那年,是改革開放的十七個年頭,他的母親下崗了。他的父親工作單位的效益也不咋地,在同事的耳濡目染之下,就又重新拾起了曾祖父的謀生之道。工作之余,年富力強的父親就隨他們攀登到海拔1800米以上,進入岳樺矮林,尋找野生的人參、烏拉草等珍稀食材。然后,賣給旅游區的商販,以此貼補家用。那天,是個星期六,交臘月了,明日大寒。他的母親早起,蒸了一鍋大蒸包,以備父親午間在山上吃。這次,他的父親沒有與同事們作伴,只身獨往深山老林了。那一天,也就成了父親的祭日。
來年的夏天,冰雪消融之時,保護區的巡邏員,才在一個山坑里發現了父親的尸體。雖然入夏了,但是沉睡在海拔兩千多米山坑里的父親,卻是尸首完整,無半點腐爛的痕跡。
一年多了,未曾到父親的墳頭上祭奠了。他工作在外,忙于寫作,也只是給媽媽打個電話,表示一下思念之情。每次都聽得出媽媽為了讓他安心的工作,強忍牽掛的情懷的訴說。他的媽媽是很少哭的,因為父親的去世,已傾干了她的眼淚。當年,他的媽媽哭過了,反而笑著說:
“這下好了,媽媽找份自由空間大的臨時工作,以便照顧你的飲食起居和學習吧。”
他的媽媽再次流淚,是在他上小學四年級的春上。
九九年的春分過后的第一個星期一,我所在地區的中小學,開始發放助學金了。上午,第三節課,一經老師公布,班上有五個名額,一個名額三百元,家庭困難者舉手。他毫不猶豫的舉起了手,而且仰臉望著并攏的手指,幾乎觸及到屋頂了呢。四年里,他的媽媽換了六個臨時工作。有同學為了羞辱他,就在背后散布有關媽媽這樣那樣的緋聞。他一點都不在意,因為媽媽辛辛苦苦,頻繁的換工作,不正是明擺著是為了擺脫色迷的男人的非分之想嗎?教室里是那么的寂靜,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只聽老師說:
“東野小春同學,請把手放下吧。”
他甜甜的笑著收回手,喜不自勝的想立刻回家告訴媽媽:您的兒子為家庭出力了。
老師又說:“我們班上,只有東野小春舉了手,余下的四個名額,就有學校分攤到其他班了。東野小春的家庭狀況,是有目共睹的,享受助學金無可非議,有意見者可以當面提出。”老師自右向左逐排的看了一眼,說:“既然沒有反對意見,那就當之無愧了。東野小春同學,下課后到我的辦公室。下課。”
老師領著他,首先來到校長辦公室。老師說明了班上的情況,力爭給他雙份。校長二聽完后,抓起電話通知了財務科。到了財務科,老師同科長打過招呼,叫他簽了字,領取了六百元的助學金。他把錢團成一個結結實實的小球球,裝在校服右側的褲兜里,用右手捂著褲兜,生怕不翼而飛了。老師見狀叮囑他,不但要看管好自己的錢物,更要注重學習。
漫長的一節課,他有生以來,也沒有那么的漫長。回到家,他興高采烈地把錢交到媽媽的手里,說明了原委。他的媽媽說:
“小春能為家里著想,能為媽媽分憂,實在難得,媽媽謝謝你了。”
他稚氣未脫地說:“媽媽,這是我應該爭取的,謝什么呀?”
“兒子呀,世上的事,就像那天池里的湖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人心難測呀。”他的媽媽酸楚地說。
“媽媽,你不會叫我把這個錢退回去吧?”他不解的問道。
他的媽媽把他攬進懷里,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呀,做都已經做了,就要敢于承擔,就要做好面對一切非議的心理準備。”
當時,他無法理解,以為媽媽念及了爸爸。
第二天。同學們就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了,而且都躲得他遠遠地,似乎把他當成了刺猬,炸彈,原子彈之類的不敢相觸的東西了。
第三天。有一個刺頭男同學王日,慫恿七八個男生,課間休息就圍在他的周圍,說些不堪入耳的話。他懶得理睬他們這種下流胚子,旁若無人的走開了事。
第四天。他們竟敢動拳動腳了。欺人太甚!他就與他們扭打在一起了。結果是,他被他們摁在地上,暴打了一頓。上課前,他到衛生間洗了臉,把衣服上粘的土清理干凈了。此時,他想起了媽媽當天說過的話,同是小學生,同是一般的年少,竟有如此不堪的人!一個困難生的助學金,是政府的善舉,對于這種不識好歹人,卻成了他惹禍上身的導火索。其實,刺頭男生王日的家庭狀況也不佳,可能是情面難卻,也可能是心機過多,才沒舉手,也沒膽量舉手。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嫉妒,從而找他的茬,人多勢眾,擒賊先擒王,他暗下決心,等著瞧!
晚上。他找到一把水果刀,正在廚房地下的磨石上磨刀霍霍,想象著鋒利的刀刃刺進刺頭肉里的快意。他的媽媽悄悄的走進來了,低下頭說:
“兒子呀,不用這么賣力了,水果刀還是鈍一點好使。”
他撒謊道:“明天春游,全班同學用這一把刀,磨快一點利索。”
“那么,你的安全協議呢?”他的媽媽起疑心了,催促道:“先放下刀,取出協議來,媽媽簽個字。”
他放慢了磨刀的節奏,在喉嚨眼里嘟嘟道:“沒有。”
“沒有?”他的媽媽吃驚的反問道。“兒子呀,放下刀,跟媽媽談談心。”
他的媽媽拉著我坐到客廳的長沙發上,用右臂護著我的背,溫馨的臉龐貼在我的后腦勺上,溫和地說:“兒子呀,三天了,媽媽感覺你像變了一個人,而且日甚一日。春游的事,是不是騙媽媽的,嗯?”
“是。”他搓著小手,頭也不敢抬的回道。“媽媽,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他的媽媽放下手臂,轉過臉面對面地說:“知子莫若父母,你的學習,你的成長,你的進步,都逃不過媽媽的眼睛。況且,以前學校組織的外出活動,都有要監護人簽字的安全協議。你說這次沒有了,豈不是露出了破綻。”
自從爸爸去世,他是頭一回近距離的面對著媽媽。在他的印象當中,他的媽媽永遠是那么的年輕漂亮,面色紅潤光滑。此時,他的心在往下沉,似乎將要墜入地心了。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試圖撫平媽媽深入溝壑的魚尾紋和粗糙的面龐。
他的媽媽深情的說:“兒子呀,有任何事情,都不要對媽媽隱瞞。說出來,媽媽可以幫助解決呀。”
“媽媽,因為我領取了助學金,王日那幫混蛋就欺負我。所以,我要帶上水果刀,捅死他們!”他氣沖牛斗的說。
他的媽媽的淚水,撲簌簌的落在他的右手上。他又抬起左手,雙手為媽媽抹著眼淚,說:
“媽媽,他們太可氣太可惡了,七八個人一起上,非整死他不解恨!”
他的媽媽抓住他的雙手,淚眼模糊的說:“兒子呀,你爸爸狠心撇下我們娘倆走了。媽媽可就只有你了,倘若你再為爭一時之氣,釀出了嚴重的后果,被學校開除,甚或被少管了。媽媽可怎么活呀。”
他的媽媽嗚咽著,是在強忍著不嚎啕大哭。她是惟恐左鄰右舍聽見了,顏面掃地。
他是既心疼媽媽,又不甘心的說:“媽媽,我不帶刀了,與他們單挑拳腳,各個擊破。”
他的媽媽泣聲道:“兒子呀,你可以報告老師,媽媽也可以和老師通個電話呀。”
“報告老師就等于出賣同學,現在的學生最討厭這個了。”他振振有詞的說。
他的媽媽生氣的問道:“難道,你都剝奪媽媽跟老師通電話的權利了嗎?”
“媽媽,我長大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他頓覺自己高大了,發狠道:“我就不相信,一個一個的上,打不過他們!”
“跟你爸一樣的倔脾氣。”他的媽媽看我心意已決,順和著說:“好,兒子是長大了,打打殺殺在所難免。不過,要打就得有把握取勝,你能行嗎?”
“行。”他充滿了豪情壯志的應道。
第五天,王日一伙不講道義,打著打著,就又一窩蜂的上了。結果,他又被暴打了一頓。
他的媽媽蹲在地上,幫他換下臟兮兮的學生服,愛惜道:“兒子呀,勝敗乃人生家常飯。想一想你看過的武打片,那些個武林高手,也都是在被惡人欺侮之后,發奮勤練,或三年,或五年,或十年,再比高下,鏟除惡人,從而成就了英雄豪杰的大名。再者,一人之勇乃是匹夫之勇,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的是萬人之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