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夢寒起得很早,母親聽到動靜也從土炕上爬起來,看到夢寒洗完頭發,換上一身新衣服,挎上背包,準備出門。母親瞅著夢寒,疑惑地問:“你去哪兒?”“上同學家去。”夢寒淡淡地回答著,她沒有抬頭看母親的眼神。“不吃飯啦?”母親似乎很小心地試探著問夢寒。“不吃了,”說著夢寒已走出了屋門,從西屋里推出自行車,來到大門口。母親也走到大門外,站在那兒疑惑地看著夢寒騎上自行車,出了村。
來到車站,夢寒花了一元錢把自行車存起來,找到公用電話亭,左手輕輕拿起話筒,右手沒有立刻撥號,她有些緊張,胸口有些發熱,她撫弄著話機上的顯示屏,那個城市的來信內容又回旋在夢寒的心里,“夢寒,你來我這里吧,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我想你也很想見到我吧。17號返校時你怎么不來呢?我買了一條項鏈,想送給你,可是我見不到你,你知道嗎,我很想你,我很想到你那兒去,可我又不熟悉。我妻子到外地出發了,你來我這兒吧。”
夢寒右手開始撥號,輕輕地——3——2——3——5——1......夢寒的拇指顫抖了一下,停了一會兒,“去不去呢?他真得喜歡我嗎?可是他有妻子有孩子呀!我不能傷害別人!可是他約我四次了,我為什么想去呢?我為什么想見他呢?”
夢寒以為畢業回家,離開那個學校,離開那個城市,她就會忘掉一切,可是她錯了,在家的這段時間,她像掉了魂的蝴蝶,無時無刻不想念那個城市,想念那個學校,想念那個人,為了不讓腦子想他,她不停地干活,幫母親洗衣做飯,幫父親給棉花噴灑農藥,整理枝叉。可是越想排遣,越想得厲害,一時不想就失落落的,煩躁不安,一走進自己的屋子,她就不停地寫日記,不停地讀歐陽老師的信。晚上更是可怕,歐陽老師的吻像電影一樣,一遍一遍在她的腦海里上演,她恨不得讓歐陽老師把她揉碎,可是睜開眼后,窗外是灰白的月光。
今天早晨,也不知為什么,她迷迷糊糊地想去那個城市,自畢業回家,她收到了十封那個城市的來信了,歐陽老師要見見她,那天返校辦理畢業手續時,她沒去見歐陽老師,歐陽老師一定在家等了她一天,她總覺得對不起他。
她小心翼翼地,終于,重重地摁在了“7”上。靜靜的等待。
“唉,誰呀?”
那邊傳來一個渾厚凝重的聲音,夢寒的心一顫。
“是我,今天我想去您那兒......”
夢寒的聲音很細,很柔,很低,似乎是從地縫里抽出來的。
“好吧,我知道了。”
那聲音沒有一點水分,干澀澀的。夢寒的心還在怦怦跳著,她慢慢放下話筒,好像渴望再聽到什么,但那頭急促地掛斷了電話。
夢寒又坐上了開往那個城市的車,夢寒仍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窗外,公路兩邊的樹瘋了似的逼過來,有忽忽地向車后倒去。遠處是一片片長得很歡的玉米田,幾株老柳樹斜臥在土坡邊,頭上籠著生機勃勃的綠霧。夢寒直直地望著窗外,眼前又浮現出那次去歐陽老師家的情景。夢寒木然地走出他家的門,木然地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她突然加快了腳步,來到街上,向四周看看,街上沒有很多人,道口有一買雪糕的老漢,極像她年老的父親。她看了看老漢,匆匆地穿過大街,一輛公交車正好開過來,夢寒快步上了車,癱軟地坐在最后的座位上,兩滴眼淚從夢寒發直的眼角流下來。
那個城市終于又在她眼前了,高樓,車輛,人流,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還在匆匆忙碌著,一切好像都與夢寒不相干,一切又好像是夢寒過去的夢。
夢寒下了車,路旁的花草蒙著一層塵埃,在嘈雜的車聲、人聲中;在穿流的忙碌、追逐中。花草樹木寂寞地憔悴著,中午的太陽白愣愣的,在高樓的夾縫里,顯得更加蒼白干燥。
夢寒感覺有些口渴,臉上汗津津的。她從藍色的小包里取出小手鏡照了照,夢寒為了上班,剛買的藍色小包,里面能放很多東西,自行車鑰匙,衛生紙,小手絹,小鏡子,眉筆,唇膏,還有幾十元錢。夢寒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仍是白皙的臉,淺淺的眉,一雙很溫柔的眼睛,齊耳的黑發,特別是她的笑,總帶著幾分羞澀和單純。歐陽老師不喜歡妖冶的化妝,夢寒也很少涂口紅,很少抹粉,來時她只在臉上拍了點玉蘭油。夢寒又從小包里拿出透明的唇膏,輕輕潤了潤干裂的嘴唇,然后把小鏡和唇膏都放進包里。
夢寒來到了那條似曾熟悉的大街,在干熱的中午,路似乎寬了許多,兩邊的樓似乎高了許多,那個賣雪糕的老漢還坐在道口,旁邊放著個大冰柜,夢寒看了看那老漢,咽了口吐沫,匆匆拐過道口。
夢寒不知不覺來到了歐陽老師的門前,站在那,停了一會兒,她深深吸了口氣,輕輕按門鈴,鈴聲使她的心收縮成一團棉花,軟軟的。
寂靜——
夢寒的心一驚,想起那次來時,夢寒只用手碰了一下門,門就開了,可是今天怎么了?她又摁了一次門鈴。
寂靜——門寂靜地掩著。
夢寒的心由驚變涼,“這是怎么回事呢?電話上他知道我要來的,可是家里沒人呢?夢寒又試著敲了幾下門,還是寂靜得很,夢寒站在樓道里,心中裝滿了疑團。她向樓上看看,又向樓下看看,沒有一絲歐陽老師的影子。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想走又舍不得,不走又沒人。這時,一位中年婦女從樓上走下來,那婦女瞅了瞅夢寒的紅上衣,黑裙子,夢寒的臉有些發熱,她沒敢打聽這位婦女。婦女走過夢寒站著的樓梯,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夢寒。夢寒有些害怕,等那位婦女走出樓道時,夢寒才敢慢慢走下樓。
夢寒站在樓下,向四周看看,還是沒有歐陽老師的影子。這時她看到一位大娘領著一個小孩正在院子里玩,她走過去,熱情地叫了聲“大娘”,問到:“大娘,您知道6號樓3單元601戶家的人去哪兒了嗎?”
大娘搖搖頭,“我不知你說的那個人家是誰呀。”
夢寒補充道:“就是那個在大學里上班的人家,他的孩子叫嘉琦。”
“你說的那個人家呀,剛才我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坐上一輛車走了,聽說是回老家。”
夢寒的心立刻空落落的沉入海底,她沒對大娘說聲謝謝,就默默地走了。
不知不覺,她竟坐上了去那個學校的公交車,不知不覺她竟走到了那個校園西邊的小湖邊,湖水還是很清澈,湖里還游著自由自在的小魚,湖邊的白楊樹,還是那么高大,那么茂密。遠處的蘋果園,已綴滿了紅色的蘋果。夢寒坐在湖邊,呆呆地看著湖里的小魚,看著小魚游出的波紋。她想:小魚在水里多么快樂,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呢,這個世界不屬于我,歐陽老師不屬于我,在湖里做一條小魚,多好。
她突然想起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她和大姐去爬泰山的情景。母親曾在自己供奉的神位前給夢寒許愿,求泰山奶奶保佑夢寒考上大學,夢寒考上了,就得到泰山奶奶那兒還愿,送去香紙。夢寒和大姐去了泰山,那天下著雪,山路很滑,等夢寒和大姐坐了索道到達山頂時,夢寒驚奇地發現,山頂上沒有下雪,頭上是燦爛的太陽和瓦藍的天空,腳下是茫茫的云海,起起伏伏,夢寒立刻產生一個念頭,從這兒跳下去,跳進白云里,化作一只鳥兒,會多美。
今天夢寒看到清澈的湖水倒映著藍天白云,這不正是站在泰山頂上的情景嗎,腳下不僅有朵朵白云,還有藍色寶石般的天空,還有翠綠的樹冠,還有自由自在的魚兒。夢寒看著這夢幻般的景像,她輕輕站起來,縷了縷柔順的長發,向著潔白的云里走去,走去。
云兒牽住了她的雙腳,清涼清涼的,藍天鑲嵌在她的黑色裙邊,閃著瑩瑩的光,樹冠掛住了她的紅色上衣,她的紅上衣飄了起來,夢寒化成了一只鳥兒,在天空里飄呀,飄呀,她看到了天堂里的爺爺,爺爺叼著長煙袋瞇著眼睛看著她,爺爺正等著給夢寒講故事聽呢。她看到了天堂里的姥姥,姥姥正拿著新烤熟的玉米,坐在灶膛邊沖她微笑呢。她看到了周夏荷,穿著她那件百褶裙,閃著長眼睫毛,向她招手。
夢寒飄走了,飄進了白云里,她的夢化作一潭清澈的湖水,流進了天堂,那里沒有了痛苦的折磨,那里沒有了無望的思念,那里沒有道德和世俗的約束,那里沒有失落,沒有焦慮,沒有失眠。那里更沒有季節的變化,永遠都是春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