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馬橫槍,趙云一路飛奔而來,白衣飛揚,金線耀眼。在他的身后,是一隊人馬,其中有兩人極其面熟,只是遠遠的,看不真切。
或者說,我不敢看真切。
站在車座上,我仰頭怔怔地看向趙云來的方向,陽光耀得我的眼睛生生地疼。狠狠閉了閉眼,我看清了與趙云并排拍馬疾馳而來的兩騎。
一人手提方天畫戟,一人渾身血跡斑斑。
“笑娘,你的董郎未死!……”趙云的喊聲漸漸由遠而近,我心神俱失地看向與他并排的兩騎,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笑笑!”突然之間,纖塵的聲音猛地灌入我的耳中,不復往日的溫和。
我低頭看向纖塵,他已被數十名黃巾名團團圍住,雖然無人敢上前,他卻也出不來,只得站在原地大喊,只是一貫從容不迫的他為何面上如此焦急?
“小心!”見我只是愣愣站在馬車之上看著他,纖塵抿了抿唇,從袖中揮出一些白色的粉末,便疾步向我飛奔而來。
“叮鐺……叮鐺……”他腳踝處的銀鏈急促地敲擊著。
我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發現已有數十名黃巾軍團團圍向馬車,危險迫在眉睫!寶正和其他人都自顧不暇,只余我一人站在馬車之上,竟仿佛成了靶心一般。
趙云還我的金弓銀箭在我懷里蠢蠢欲動,趙云在百米開外,他身旁兩騎一左一右正奮力向我奔來,絕纖塵的腳步也越來越近……
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雙手自動自發地從懷里摸出那金弓銀箭,齊齊三只銀箭并排搭于弦上,眼眸微瞇,右手緊緊拉弦,食指輕放,三只銀箭齊刷刷離弦而出……
鋒利的箭頭直直射入胸膛的聲音在我耳邊放大,耳邊一片片翁翁作響……雙手微顫,我咬牙拉回銀箭,白色的箭身染上一片殷紅,血的腥味撲鼻而來。
我……殺人了。
耳邊亂成一團,止不住地輕顫。我只得怔怔地看著趙云遠遠而來,加入戰局,逆鱗所到之處,便是一條血路。
在他身旁,有一少年,手提方天畫戟,馬前一揮,無不血肉橫飛,哀嚎四起,竟仿佛戰神臨世一般。
呂布?
血紅!血紅!眼前一片血紅!這仿佛已不是人間,竟已成修羅地獄一般!
趙云呂布雙雙殺開一條血路,有一人便踏著這條血路直直地奔向我。
我看到一雙微褐的眼睛,然后,我被擁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那個熟悉得我閉著眼睛都能分辨出來的懷抱。
“沒事了,笑笑。”有個熟悉的聲音自我耳邊響起,溫暖的大手輕輕撫上我的頭,將我擁入懷中,擋去一切血腥,一切殺戮,讓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溫暖,血腥與殺戮傾刻間仿佛離我好遠……
沒事了……么?
我緩緩抬頭,看到那雙再熟悉不過的褐色眼眸,一道可怖的傷疤從額前斜劃到左臉頰,險險地避開了眼睛,給那張熟悉的臉龐憑添了一絲猙獰,我伸手輕輕撫上他暗黑的戰袍,手掌所到之處,一片濡濕。
低頭,我看向自己的手心,是暗紅的血漬。
見我如此,他撫了撫我的頭,輕笑,“放心,不會丟下你一個人,我不會死。”
心里微微一定,我終是仰頭看向他,彎起唇角,“仲穎。”輕喚一聲,眼中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滑下,止也止不住。
“笑笑?”董卓有些慌張地伸手捧起我的臉,那樣慌張的神情我想就算是他自己面臨萬箭齊發的困境時也不會有的。
我卻是不管不顧,一頭便栽進他懷里,緊緊抱著他。
“叮鐺。”突然,一聲銀鏈敲擊的聲音憑空響起,聲音并不大,但在這到處都是廝殺哀嚎的戰場,聽在我的耳中,卻是分外的清晰。
我驀然抬頭,透過那個懷抱看向不遠處纖塵失去溫和的眼睛,他的唇微微揚起一個弧度,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我心中陡然一驚,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從那個懷抱中褪了出來。
他在說,“克星”。
看著纖塵似笑非笑的眼睛,看著董卓渾身血跡班斑的模樣,我心里竟然莫名地一寒。
見我掙脫開他,董卓微微有些訝異,我待要開口之時,董卓突然將我緊緊護在懷中。
有箭刺入皮肉的聲音……沉悶的聲響,令我心驚肉跳。
聽到他悶哼一聲,我慌忙抬頭。
一滴,二滴……粘稠的液體緩緩滴落在我的臉頰之上,我一下子怔住。
一直抱著我的寬厚肩膀微微一松,董卓看著我,一下子無力地跪倒在我的面前。
“仲穎!”驚叫一聲,我忙也跪下,想扶起他,卻是怎么也扶不起來。
“我沒事。”吃力地抬起染血的手,他輕輕撫上我的面頰,董卓笑得有些無力,“那么多的箭都要不了我的命,這么小小一支箭怎么可能傷得了我。”
咬牙,我忙點頭。
“小心身后。”董卓突然開口。
是啊,怎么能忘了自己的處境,我身在站場啊!我忙轉身看向身后,黑壓壓一片黃巾軍涌上前來。
纖塵就站在不遠處,可是他沒有過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溫和。
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我是董卓的克星,董卓注定因我而死,董卓沒有死于萬箭穿心,如今,他卻是要我親眼看到董卓死在我的面前,為我而死!他要我徹底死心!
絕纖塵,你好狠!
在我還沒有來得體會失而復得的喜悅之時,他便要我再度嘗到得而復失的痛苦么?
“媳婦不怕,奉先在此!”一聲大吼平地而起,呂布一身血衣縱馬而來。
雖然他口中喊得亂七八糟,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此時的他,確已有了大將之風。
“呂奉先么?”張角大喝道,竟是帶了些驚慌。
“正是你呂爺爺我!”口中大叫一聲,頗有些威震八方的味道,呂布勒馬攔于我與董卓之前,手中方天畫戟一揮,橫于馬前,那些黃巾軍竟是連連后退。
呂布端坐于馬背之上,手提方天畫戟,隱隱透露著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殺!”騎在馬上的張角被激怒,一聲令下,四面八方的黃巾軍便是撲天蓋地的涌來。
我跪坐于地,雙手緊緊捂著董卓左胸的傷口,殷紅的液體卻還是從我的指間汩汩流下,雙手止不住地輕顫,我心里一片冰涼。
一手提起身邊的弓箭,董卓有些搖晃地拉著我站起身,“別怕,很快就沒事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董卓有些吃力地開口。
呂布手執方天畫戟,始終守在距離我前方不出三米處,左沖右殺,如砍瓜切菜一般,下手之狠厲,絕非像是第一次出戰沙場的模樣。
“誰敢再上前一步!”一陣殺戮,收戟回馬,呂布微微低頭,眉梢微抬,寒聲道。
聞言,眾人皆是一愣,一時竟無人敢上前應戰。
“混帳,我黃巾軍有數萬人之眾,豈怕他小小一個呂奉先!殺!”張角見眾人皆無膽上前,大怒道。
張角身邊一員小將大概是求功心切,聽到張角如此說道,便提了劍拍馬沖上前來。
呂布甚至是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抬起手只一戟,便將那小將刺于馬下,胸口多了一個血窟窿。
呂布方天畫戟橫掃一圈,隨即凌厲地指向黃巾軍,眾人皆是大駭,節節后退,再無一人敢上前送死。
“這便是在幽州城內一夜之間破了大賢良師先鋒攻城人馬的呂奉先啊……”
“就是他,看他手里那支戟就知道了……那是見血才回的兇物……”黃巾軍中開始竊竊私語,軍心動搖。
我微微有些訝異,他應我的懇求去幽州救援董卓,但是他呂布經此一戰,竟已是威名赫赫了么?
張角第一個回過神來,忙大叫著從懷中掏出一些黃紙灑于天上,“大賢良師張角在此,得此符者戰無不勝,永生不死!給我殺!”
聞言,我微微皺眉,這張角自稱“大賢良師”,能夠救苦救難,若是再夸張一些,就該嚷嚷著“信我張角者得永生”之類的大話了。但卻偏偏因他,散布了“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流言,在這個信仰空虛的年代,這無疑便是一道靈符,可助他得天下的靈符,利用這些信徒得到他所覬覦的天下。
眼前這些黃巾軍雖然皆是烏合之眾,但張角這一句話無疑是給黃巾軍打了一只強心劑,連死不怕的人,便是最可怕的敵人。
一時間,殺聲又起,雙拳難敵四手,這么多人,人數懸殊如此之大,就算是殺人,只怕也會殺到手軟無力。
正在砍殺之際,黃巾軍后方突然又出現打殺之聲,我微微有些訝異地看向不遠處黃巾軍后方已是亂成一團。
“大人,快上馬!”樊稠不知何時牽著馬避開正面交鋒走到跟前,將董卓扶上馬背。
“后面發生什么事了?”董卓皺眉道。
“大概是朝廷派來增援幽州太守的兵馬到了,請大人趁機先行離開!”樊稠道。
董卓點頭,伸手便要來拉我一同上馬。
這時,一把利劍突然揮來,硬生生讓董卓收回手去,抬手一劍結果了送到跟前來找死的黃巾軍,董卓伸手再度想要拉我上馬,一只戟卻橫向前來,隨即我腰際一緊,便被人勾上馬去。
“大人傷重,請先行離開,奉先一定安全將媳婦帶出去!”呂布勒住馬韁,一手穩住坐在他身后的我,正色道。
董卓咬牙,看向我,“笑笑,隨我一同離開。”
我正要伸手,纖塵的話卻仿佛如魔咒一般在我耳邊出現,如今董卓已經身受重傷,若我在身邊,他豈非還要分心保護我?
“仲穎,你先回涼州,我隨后就回來。”抿了抿唇,我終是開口。
趙云也且戰且退,道,“董大人放心,子龍會保護好笑娘的。”
未待董卓開口,樊稠便已揚起一鞭狠狠落在董卓的馬背上,那座騎長嘶一聲,便揚起四蹄飛快地奔向前去,董卓傷口吃痛,竟是一頭倒在馬上,無力再開口。樊稠忙也拍馬趕上,一路護送。
看著董卓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這滿溢著血腥氣味的戰場,我方才稍稍松了口氣,回頭下意識地尋找纖塵的身影。
纖塵就在不遠處看著我,一身白衣,悠閑地站在戰局之外,冷眼旁觀著戰局之內的生死,與之前在戰局中的狼狽之狀大相徑庭,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了一個荒謬的錯覺,之前絕纖塵一身狼狽,不惜手染血腥地攪入戰局,只是為了我。
微微揚眉,我沖著他有些挑釁地勾了勾唇角,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如今董卓已經安然離開了戰場,你絕纖塵的預言,又如何能算數?
纖塵卻仍是站在原地看著我,雙目間無一絲波瀾,平靜得令人心慌。
“奉先,后方那隊人馬似乎已經占了上風,張角自顧不暇了。”身旁的黃巾軍漸漸后撤,趙云拍馬走上前來,道。
“好,我們趁亂離開吧。”呂布點頭,掉轉馬頭。
“好。”趙云答應著便揚鞭往前。
出現在黃巾軍后面的軍隊?我忍不住好奇地看向身后已經逐漸遠離的戰場,在一片黃巾軍之間,有一個紫衣男子的身影分外的耀眼。
“媳婦坐好,我帶你回太守府找董大人。”呂布回頭看了我一眼,咧了咧嘴,笑得一臉的燦爛。
只是那臉頰之上沾染的點點血跡,告訴我這個笑得一臉純凈的少年剛剛的殺戮。
而那場殺戮,是我帶給他的。
心里一片紛亂,我忍不住抬手拭去他臉頰上的血跡。
那雙眼睛格外地明亮了一下,隨即他笑了笑,揚鞭拍馬,趕上了前頭的趙云。
“叮鐺。”銀鏈敲擊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分外的清晰。
“媳婦,你放心,董大人不會有事的,你不知道,他之前在幽州遇伏,我趕到的時候,他傷得比這個嚴重多了……”坐在馬背上,呂布開口笑道,試圖安慰我。
“嗯。”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輕應,鈴兒在幽州找不到我定然回涼州太守府了,如今太守府已然變天,董卓卻是毫不知情,他又身受重傷。
但有樊稠在,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媳婦,你認不認識我手里的這個兵器,趙兄弟給我的呢!”呂布忽然又開口嚷道,揚了揚手中的戟,仿佛一個得了稱心玩具,急于與人分享的孩子。
“不是給,是賣給,一百五十銀子。”趙云的聲音淡淡地從前面飄過來。
呵呵,趙云本色呢。我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哈,媳婦笑了,媳婦笑了”,呂布回頭看我一眼,繼然笑瞇瞇地又叫道,“兩百兩我也給!”
心里驀然輕松許多,我也開口道,“不能多給,他一路都在剝削我,是奸商。”
“我是生意人,不是奸商。”趙云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不過我感覺他心情不錯。
“哈哈”,呂布笑了起來,“媳婦,你知道嗎?本來我與董大人在幽州苦戰,多虧了趙兄弟及時來助,還有趙兄弟送我的這戟,當真是件寶物!”
“不是送,是賣。”趙云強調。
“好,是賣!”呂布點頭,復滿不在乎地又笑道,“媳婦媳婦,當時我便是提戟那么一掃,回馬一刺,荷!萬夫莫敵呢,逆賊全都聞風喪膽,望風而逃!”
笑意微微僵住,我看著眼前這個已是十分高大的背影,呂布,幽州一戰,呂布之名雖然算不得名揚四海,卻也是小露鋒芒。
他,終究是呂布,天生的戰神。
而我,親手將他推到這個位置。
“不過趙兄弟的槍叫逆鱗,這名字威風,我的戟叫什么好呢?”呂布嘟囔著思索。
“方天畫戟。”我冷不丁地開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方天畫戟?”呂布微微一愣,“方天畫戟!好霸氣的名字!”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揚著手中的戟,呂布笑道,“就叫方天畫戟了!”
“嗯,果然好名字。”越云回頭看了我一眼,贊同道。
我怔了怔,終是沒有說了什么,只道,“你跟我們回涼州么?”
“嗯。”趙云點頭。
“回涼州作什么?”
“向你的董郎討銀子,當初你答應我的。”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微笑,“當初我還以為你會丟下我不管呢。”
“做生意講究誠信,既然答應了會送你到董郎身邊,自然我就要親自確定他死了沒。”趙云的聲音仍是淡淡的。
“謝謝。”彎唇,我終是道。
因為有他,我才不至陷入絕望。
“不客氣,該我的銀子一分也不能少。”
我無語,只是嘴角微微漾起一絲笑意。
“媳婦,坐好,我們已經出了幽州了”,呂布不甘寂寞地大聲道,“很快便能回太守府了。”
“嗯,好。”我輕應。
太守府,如今又是什么模樣呢?
有呂布和趙云兩員勇將雙雙護航,一路自然順風順水,盜匪之徒避之唯恐不及。
行至兩日,剛到涼州城外,便見一隊人馬相迎,為首的一名便是太守府的老管家。
“媳婦,董大人派人來迎咱們了。”呂布笑著回頭看我。
我也仰頭微笑,終于還是回到涼州了。董卓,此時你在太守府里等我么?等我回家?
“小姐。”遠遠地迎上前來,那老管家慌忙雙膝著地,磕頭便拜。
“起來吧,老人家莫要折了我的壽。”斂下笑意,我淡淡開口。
那老管家抖抖瑟瑟地站起身,抬頭看我一眼,眼中滿是哀求和懼意,隨即欲言又止,弓著身站在一旁。
“回府。”心里莫名有些緊張,一手下意識地揪緊了呂布的衣擺,我道。
“好,回府!”呂布回身拍了拍我的手,揚聲說著,也不管前來迎接的人馬,狠狠揚起一鞭,便帶著我單騎向涼州城內拍馬疾馳而去。
趙云也不言語,只是揚鞭縱馬追上。
遠遠便看到夕陽下的那棟大房子,春日夕陽的余輝暖暖地照在房檐上,那里曾是我和董卓的“家”,也是讓我認清人心險惡的地方。
那一晚,沒有董卓。
那一晚,太守府里那些平日與我日日相見,一聲一個“小姐”的仆役們想殺了我來保全他們自己。
那一晚,我是在纖塵的庇護下狼狽地逃離這個曾經的“家”。
我忘不了那一日他們嗜血而殘忍的眼睛,如夜空下饑餓的狼群,只待將我撕作碎片來祭奠他們自己的生命……
從來沒有那一刻,讓我更能體會人性的自私與殘忍。
“媳婦,到了。”翻身下馬,呂布伸手笑瞇瞇地拉著我的手接我下馬。
“嗯。”緩緩低頭看向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雙即使經過殺戮也依然清亮的眼睛,我終是微微彎起唇,借著他的手躍下馬來。
仰頭望著那棟大房子,太守府。
“小姐回來了。”老管家不知何時也趕到,就彎身站在我身后,道。
府門大開,令我訝異的是大門內側竟是齊刷刷跪了滿地的人,再細細看時,便全都明了了。
“媳婦?”呂布也訝異得緊,看著我道。
我略略有些苦澀地揚了揚唇,沒有出聲,當晚之事除了鈴兒,再無其他人知曉,如今他們如此謙卑地跪在我的面前,無非是想要求得我的憐憫吧。
因為,此時的我,不再是那晚那個無依無靠,被逼入絕境的孤女。
他們懼怕董卓的怒氣,他們懼怕強者的怒意,所以,他們懼怕我。
“滾!”屋內突然傳來一陣怒吼,是董卓的聲音。
那些跪倒在地的仆役們慌忙低頭起身,弓著腰退到一旁。
我微微揚眉,董卓并沒有出來,他在對誰吼?
“進去看看不就明白了。”趙云的聲音冷不丁地自我背后響起,不慍不火。
“知道你惦記著你的銀子,我這就給你討去。”彎了彎唇,我向房間走去,剛剛那一聲大吼倒是中氣十足,他應該沒有大礙了吧。
“大人,您剛醒來,不要動怒!”樊稠略帶焦急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
“混帳,你竟敢沖撞于我!幽州之戰,是誰準許你先行帶我離開的!”董卓怒道。
“形勢危急,望大人諒解。”隔著門窗,我看到樊稠的身影跪在地上。
“笑笑一人身在戰場,你要她怎么辦!”董卓一腳踢于樊稠身上,便要推門出來。
“大人,你身體尚未痊愈,況且小姐并非一人在戰場,有呂布和趙云護航,絕不會有意外的!”樊稠忙站起身,一把拉住董卓,道。
董卓氣力尚未完全恢復,被樊稠拉著竟是動彈不得,只得大怒,“誰給了你這天大的膽子,放開我!”
“大人!”樊稠拉著董卓,急切地勸道,“大人有鴻鵠之志,所以樊稠愿隨侍在側,如今大人重傷未愈,當以身體為重才是!”
“放開我。”董卓氣急咬牙,“笑笑從未出過涼州城,你卻丟下她一人私自去幽州參戰,讓她孤身上路,竟然一路從涼州尋到幽州,笑笑從未離開過我,如今她卻孤身一人在涼州之外!”
樊稠卻是再不出聲,只是死死拉住董卓。
孤身一人?我微微彎唇,在董卓心里,只要他不在我身邊,我便是孤身一人呢。
心里驀然一暖,我緩緩轉身,看向惴惴不安的眾仆役,“大人沒有出征幽州,我沒有離開過太守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眾人皆是一愣,隨即忙點點稱是,紛紛松了一口氣,如蒙大赦一般退了下去。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董卓還活著,我還活著,這里還是我們的家。
這樣,真好。
“大人!”屋內的兩人還在糾纏,“笑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柔弱!”樊稠終于忍不住大聲道。
“我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管?”董卓怒意一發不可收拾,“我愿意寵著她,我愿意守著她,我愿意!她就不該見到血腥,不該見到骯臟,她就該安穩舒適,就該笑語嫣然!”勃發的怒意,董卓大吼。
“還不進去?他的傷口可經不起折騰。”趙云的聲音還是淡淡的,飄進我的耳朵。
心里微微一顫,我終是抬手,輕輕推門。
門應聲而開,站在門外,我看到那個背對著門的身影,白色的單衣上隱隱滲著斑斑點點的血跡,想來剛剛一陣折騰,身上的箭傷都裂開來了吧。
“滾!”背對著門,董卓看也不看我,只顧著大吼。
“你確定?”站在門口,我輕聲開口。
聞言,那個背影微微一僵。
“那笑笑就滾了。”低低地嘟噥一句,我做勢假意轉身要離開。
還沒有來得及轉身,我便被扣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許久都沒有聲音,我甚至感覺到他的輕顫。
“戰場上為什么不隨我一起離開。”終于,他開口,隱隱有些生氣。
我從他懷中抬起頭來,反手抱著他的腰,感覺到他微微一怔,我忍不住地嘴角緩緩上揚,軟語輕言,“笑笑錯了。”
董卓低頭凝視了我半晌,張了張口,終只是抬手輕輕撫上我的頭,微褐的眸中只剩下溫和,“下不為例。”
知他不會生我的氣,我甜甜地輕笑,乖乖點頭,“好。”
呵呵,我吃定他了。
就這么靠在他懷里,就這么仰頭看著他,之前從涼州到幽州的一路的膽顫心驚都拋到了腦后。
此時,莫名地,心就安了。
只是,我沒有看到身后呂布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落寞。
“你的娘子,我送來了,連一路伙食費共白銀五百一十二兩。”不知何時跟上前來的趙云陰魂不散地站在我身后,冷不丁地淡淡開口。
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這個家伙怎么這么的不知情識趣呢,這種你儂我儂,兩相依偎的時候,他來攪什么局嘛!
悄悄跟趙云弄了個白眼,正兀自抱怨著,我突然感覺肩上一重,隨即一個趔趄,竟是有些狼狽地跌坐在地,而董卓則已是無力地倒在我的身上。
心下狠狠一擊,沒了玩笑的心思,我忙抬手有些慌亂地想要扶起他,卻是使不上半分力。
樊稠已是大步上前,扶起了董卓,“小姐勿需擔心,大人只是傷重未愈,現在見了小姐,安了心,便又昏睡過去了。”
聞言,我才稍稍松了口氣。
“不是吧,才五百一十二兩銀子,我已經打了折,居然還嚇暈過去了……”身后,傳來趙云的碎碎念,“早知如此,就少算一點好了,做人還是厚道一點好,可是我也沒有想到他會這么脆弱,這么經不起刺激,如果一早知道,我一定少算一點,五百兩,五百兩就好……零頭就不用了,看,我已經仁至義盡了啊……還有……我至少是救了你娘子嘛,五百一十二兩已經很便宜了……你以為我容易嘛,我不容易……水里來火里去……拿命在拼耶……”
旁若無人地,趙云陷入自我的世界里,面無表情地一個人碎碎念……
頭痛地按了按額,究竟是什么樣的一根神經,才會認為董卓暈倒是被他那五百一十二兩銀子嚇暈過去的啊!
忍不可忍地擠出一張笑臉,我走上前,“趙公子,你的銀子我一點也不會少給你,先請后堂歇息好么?”
“不少給?”趙云終于恢復意識,低頭看我。
“對,絕不少給。”看著他那張漂亮得非同尋常的臉,我咬牙切齒地微笑,看你什么時候掉錢眼里去!
“好,休息。”點頭,趙云二話不說拉了呂布轉身便走。
“喂喂!你拉我干什么!我還有話要跟媳婦講!”呂布掙扎著大叫起來。
“我們要好好談一談你那方天畫戟的價格……”趙云一路拉著呂布走出房間,還聽到他沒甚起伏的聲音。
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忍不住地失笑。
“小姐,大人交給你了。”身后,傳來樊稠的聲音。
緩緩轉身,我看到董卓正躺在榻上,面色蒼白,雙目微閉。
“沒有你在身邊,大人的傷我看也好不了。”樊稠低頭看著董卓身上剛剛因爭執而滲出的點點血跡,道。
“我知道。”點頭,我輕應,“你出去吧。”
“鈴兒的事,還望小姐多多包含。”稍稍遲疑了一下,樊稠突然開口道。
“鈴兒?她在哪兒?”皺眉,我看向樊稠。之前趙云用計騙過了她,她現在應該已經在幽州了才是,莫不是她得了消息,又……
“她在府里,一直不敢來見小姐,求小姐念在她只是報仇心切,又身世可憐的份上,莫要將此事告訴大人。”樊稠低了低頭,幾近懇求。
我微微皺眉,鈴兒如今眼里只剩下仇恨,要她放下心頭之恨,等于是天方夜譚,明知她如今留在太守府是別有居心,我又豈能容她。
“小姐,當年樊稠差點害小姐被剜了心做藥引,小姐都能寬宏大量,一直未對大人提起此事,如今懇請小姐饒過鈴兒這一回,樊稠能保證鈴兒再不會多生事端。”言畢,樊稠堂堂七尺男兒,竟是屈膝跪于我面前。
心下微微一怔,以他男兒之尊,如今竟肯為了鈴兒向我屈膝么?腦中冷不丁地想起三歲那年的雪天,董卓被那肥太守踩著背脊下馬的場景,同樣的屈辱,該是怎么樣深沉的愛才能令他甘于矮人一等?
“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吧。”抿了抿唇,我終是開口。
“小姐你答應了?”樊稠眼睛微微一亮,有些急迫地跪著上前挪了一小步,道。
“出去吧,不要被仲穎聽到了。”轉身,我淡淡開口。
樊稠聞言微微一愣,半晌才體會過來,忙重重磕了一記響頭,“小姐之恩,樊稠銘記于心,他日若小姐有難,樊稠必以死相報!”說著,起身走出房間。
房里終于安靜了下來,我緩緩坐于榻旁,低頭細細端詳著董卓。
幽州之戰差點命喪他鄉,返回涼州后又為我擔憂。他,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休息過了?
一手輕輕撫過他的眉眼,我心里從未像現在這般踏實過。
“黑匣子……笑笑……”冷不丁地,董卓嘴唇輕輕動了一下,皺眉,似是睡得極不安穩。
他在說什么?聽他氣息不穩,我忙握著他的手,附耳在他唇上,細細聽他講明白。
“黑匣子……黑匣子……”董卓皺眉,口中翻來覆去在說的,卻只是“黑匣子”三個字而已。
黑匣子?
稍稍一想,我忽然記起絕纖塵當日為了使我相信董卓的死訊,而帶給我的手機,他口中的黑匣子莫不就是那只手機?
伸手自懷中掏出手機,我試著輕輕放在董卓手中,董卓有些粗糙的手掌一觸到那手機,便緊緊握住,仿佛竟是安了心一般。
“神女……我的……笑笑……不會離開……”氣息漸漸平穩,握著那只手機,董卓喃喃著終是沉沉睡去。
看著他如此模樣,我微微一怔,忽然想三歲那年郭嘉離開時,我玩笑一般所講的“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莫不是這十幾年董卓費盡心機地藏著我的手機,竟是為了那一個莫明其妙的故事?
細細一想,不覺好笑,若非當初我為了逗弄了郭嘉而講的這個故事,當年我早就拿回自己的手機,說不定便可以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時代,回去繼續當我的明星了。
只是,我微微側頭,細細端詳著董卓的睡容,忍不住抬手輕輕畫過他深邃的眉眼。有他在,我又怎能舍得輕易離開呢?
“叮鐺。”銀鏈敲擊的聲音在我耳邊微響,我驀然一驚,四下張望著,無半個人影。
是我的錯覺么?
“你是董卓的克星!”纖塵的話猛地我耳邊響起,如魔咒一般,我的手如觸電一般猛地縮回,心有余悸地盯著四周看了許久。
克星?我握了握拳,我不甘心,難道說就因為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字眼,我便不能待在董卓身邊,不能待在這我最想待的位置么?
我不信!我偏不信!
難道我要因為這兩個莫明其妙的字眼黯然離開,從此與董卓永遠避不見面么?
我不要!
我是接受過現代教育的女子,怎么能因為這兩個甚至是莫須有的字眼而退縮?
作為演員,我不是沒有演過類似的言情劇,按著那濫俗的劇情,我必須為了自己所愛之人的安全從此遠走天涯,天各一方,從此日日以淚洗面,從此日日牽腸掛肚,魂牽夢縈么?
可是我偏就不要這樣。莫要說我不想聽“克星”這兩個字,就算真是如此,董卓不是天煞孤星么?既然他克死了身邊所有的人,既然他如此命硬,那我們一個克星,一個天煞孤星,更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才是!
我決不要放任他一個人孤獨。
因為,那樣比死更凄涼。
只要不出涼州,只要不去洛陽,他一定不會死!就像這一回,他不是已經逃過一劫了么?
“仲穎,你不想笑笑離開,對么?”一手輕輕撫上他蓄滿胡渣的臉,心里微微有些酸楚,我輕聲開口。
“嗯。”迷迷糊糊中,他竟是無意識地輕應。
“仲穎,你喜歡笑笑,對么?”嘴角淡淡拉開一個弧度,我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聲道,頗有誘哄的嫌疑。
“嗯。”無意識地,他輕應。
我終于輕聲笑了起來,笑出了淚。
一手輕解羅衫,隨即只著一件幾近透明的單衣爬上他的床榻,躺在他的身側,彎唇,我輕輕靠向他,“仲穎,笑笑冷。”
如我所料,大手一勾,便將我擁入的懷中。
呵呵,好暖。
我真是壞女人呢。
就算從此只能沉淪于地獄,我也不悔!
只是,明日醒來,董卓會不會受不了這個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