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赤兔馬站在我身旁,倔傲地昂著頭。
呂布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來,快步走了過來,我忙低頭后退幾步,只見他伸手便來撫那赤兔馬。
“此馬驃悍,將軍小心!”李肅見狀,忙叫道。
見呂布抬手撫馬,我站在幾步開外,連眉毛都沒有抖一下,如果呂布連赤兔馬都無法制服的話,又豈能擔得起那呂布之名?
說話間,呂布早已撫上了馬頸,而赤兔馬也立即不負眾望地抬腳便踢。
呂布單手撐著馬背,躍身上馬,一手牢牢握住韁繩,他狠狠一夾馬腹。
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可那赤兔馬又豈是善馬?
驀然抬起前蹄,赤兔馬仰天長嘶,塵土飛揚間,它左沖右撞,企圖將背上之人摔下背去。
于是乎,一人一馬便扛上了。一個氣定神閑,任你天翻地覆,打死不下馬;一個是橫沖直撞,不得半刻消停。
高高綁起的發髻被甩開,發辮在風中掠過,呂布坐于馬上,雙目生輝,竟是說不出的神采飛揚。
我站在原地,看李肅目瞪口呆的模樣,微微彎起唇。陽光下,一人一馬在相互較勁,駕馭著那火一般熾烈的赤兔馬,呂布仿佛天生挾著陽光而來,容不得一絲絲晦暗。
呂布,如果能夠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惡人自有惡人磨,呃,應該是惡馬。看吧,一陣折騰之后,赤兔馬的氣力顯然已經不支,定在原地再不動彈,只是一個盡地噴氣。
呂布笑著跳下馬來,伸手那順了順赤紅的鬃毛,又拍了拍,“果然好馬。”
“呵……呵呵,此馬當只有將軍這般英雄才能馴服啊。”李肅忙抓緊時間拍馬。
呂布這才正眼看向李肅,“故人?”
“嗯嗯,故人。”李肅忙點頭,一臉希翼地看著呂布。
呂布皺眉苦苦思索,半晌,聳了聳肩,“謝謝你的馬,故人。”
李肅一下子垮下肩,看他那模樣分明是沒有印象,“此馬乃是在下主公所贈”,雖然受了打擊,李肅也還立刻抓緊時間說明來意。
“你家主公是誰?”果然,呂布立刻好奇道。
“董卓。”李肅道。
“啊?難怪送我馬,原來真是故人”呂布點頭,隨即又忙上前一步,“那你見過笑笑嗎?”
“笑笑……哦,你說小姐?”李肅點頭,“見過”。
“小姐?不是夫人么?”呂布微微皺眉,不甚了解的模樣。
“夫人?”李肅一頭霧水。
“是啊,那個很漂亮很漂亮的笑笑。”呂布忙道,“我本來想去看她來著,但后來義父和董大人開戰,便一直沒有去找她。”
李肅滿臉的問號,顯然,他沒有辦法把那個很漂亮很漂亮的笑笑和我這張臉聯系在一起……
“將軍府有個叫笑笑的小姐,只是……臉上有缺陷。”李肅遲疑了一下,道。
“缺陷?”呂布微微一愣,隨即搖頭失笑,“不可能,你說的那個笑笑肯定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喃喃說著,竟是恍恍惚惚一手便牽了那赤兔馬便回軍營。
“呃,將軍,其實我來是想跟你說……將軍有擎天駕海之才,名動海內,功名富貴,如探囊取物,為何甘心屈居人下……”站在呂布身后,李肅忙開口。
“走的時候他們不是成親了么……怎么會……”呂布充耳未聞,只一手牽了赤兔馬,兀自喃喃低語。
“且將軍生父棄世多年,與丁原并無父子之名……良禽擇木而棲,董大人為人禮賢下士,賞罰分明,他日大業所成之日,盼與將軍共享……”李肅猶自站在原地游說。
“唉,應該看到她入了洞房再離開的……”明亮的眼中染上了悲哀,呂布一手牽著赤兔馬,仰頭望了望天,“走得那么瀟灑……可惡,應該確認了她幸福之后再離開的……媳婦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啊……”,某人陷入自我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碎碎念中。
只是我的心,竟是開始有些莫名的疼,李肅那個混蛋,哪壺不開提哪壺,如果讓呂布一直以為我是幸福的,該有多好……
李肅看著呂布牽著赤兔馬一路喃喃著進了軍營,竟是不怒反笑,十分愉悅地轉身,“回去吧”。
我皺眉,李肅的表現太過怪異,莫非……我微微一驚,他剛剛那樣大聲地喊,定會入了有心人的耳,如果丁原氣量不夠,本性又多疑的話,定會奉行“若不能為我所用,亦不能為他人所用”的想法毀了呂布!
李肅是故意的。局時,無論是丁原殺了呂布,還是呂布殺了丁原,于他們一方,都有利,這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太大意了,我忙轉身,便要叫住呂布。
“笑笑。”話未出口,身后便有人風一般而至。
我微微僵住,不語,鴕鳥心態地認為他認不出我。
“打掃馬廄的小廝少了一套臟衣服”。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
低嘆一聲,我緩緩轉身。
“我記得我沒有允許你來。”抿唇,董卓不悅道,只是被風弄亂的頭發顯示了他一路縱馬而來的焦急。
“董卓!那是董卓!”突然,有人喊了起來。
剎時,亂作一團。
“上馬。”伸手拉我上馬,董卓掉轉馬頭,狠狠一夾馬腹,便飛奔回城。
“殺了董卓!”丁原不知何時現身,高喊著便舉兵直撲而來。
董卓沒有應戰,只一徑飛奔回城。
“笑笑?!”呂布的聲音突然響起,明亮而清晰,越過了千萬人的尖叫廝殺聲,傳到我的耳中。
坐在董卓身后,我轉頭,看到呂布站在軍營前,手提方天畫戟,看著我,明亮的眼睛里滿是哀傷。
哀傷?
那樣明亮的眼睛里,怎么可以有那種東西?
坐在董卓身后,一路顛簸,身后那個站在軍營前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模糊不見……
天漸漸陰了下來,似乎是要下雨的模樣。
我靠在董卓身后,雙手環著他的腰,任他一路快馬加鞭,誰也不曾開口說些什么。
“大人,你可回來了。”到了將軍府前,還未下馬,便見張濟正站在門口。
“何事?”董卓先行跳下馬去,隨即抬手來扶我。
“婉公主在大廳等候多時了。”張濟道。
握著董卓的手下馬,聽到那個名字,我腳下一滑,硬生生地從馬背上直摔下來。
“小心。”董卓上前一步,扶住我,“小心些。”
我只是愣愣抬頭,公主?她來干什么?
到大廳的時候,婉公主正一個人喝著茶,見到我們,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來,“董大人”,她點頭致意,一身華衣,尊貴得令人不敢逼視。
“見過公主。”董卓開口,面上無甚表情,也不見他屈膝行禮。
婉公主也沒有多言,只一徑淡笑,“董大人不必多禮,本宮此行是特地為大人做媒而來。”
“公主是個聰明人,無需做無用功。”董卓淡淡開口,“臣的回答與上回別無二致”。言語間,竟是未將公主放在眼中,明目張膽地在抗旨。
婉公主的手微微顫了一下,隨即又彎起唇,“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董大人豈能例外?”
站在董卓身后,我看向婉公主,她臉上淡淡地抹了胭脂,漂亮得有些不真實,只是若沒有這層胭脂來掩蓋,現在她的臉,定已是一片蒼白了吧。
董卓略略有些不耐煩,拉著我轉身便要離開。
“聽說董大人已經成了親?”身后,婉公主冷不丁地開口。
董卓沒有回頭,只是握緊了我的手,“是。”
“不何是哪家名門閨秀三生有幸?”婉公主又道。
“不勞公主費心。”董卓的腳步半刻未停,一手擁著我便向門外而去。
我側頭,看著他略顯冷峻的面容,想來他是不想波及到我吧。
“聽說笑笑是董大人的養女?”還未跨出門檻,身后,婉公主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來。
董卓的腳步一下子頓住。
“不知笑笑可曾許配人家?”見成功留住了董卓的腳步,婉公主又開口,回頭,我不意外地看到婉公主冷冷的笑意。
“公主費心了,笑笑早已許配了人家。”感覺董卓隱隱升起的怒意,我忙轉身,正對著婉公主,開口。
董卓握著我的手微微一緊,很是溫暖。
“不知許配何人?”看著我的眼睛,婉公主微笑,只是眼睛里一片冰涼。
“董卓。”開口,我一字一頓,吐詞清晰無比。
“啊?”婉公主一臉的訝異,只是眼底卻是未波動半分,她的演技,有待加強。
這是我的結論。
“你們是父女,這豈非逆反天理倫常?”婉公主狠狠一頂大帽子給我壓下來。
“公主說笑,我與董卓并無半分血緣關聯”,我微微頓了頓,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公主殿見到的那一柄破舊的木梳,“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公主也是有情之人,該不會為難笑笑才是。”
公主微微一愣,武裝得嚴嚴實實的眼中閃過一絲脆弱。
“如果是美人計,公主可以死了這份心。”我微笑,淡淡開口,“但如果公主允許我和董卓安全離開洛陽,我可以保證,有生之年,董卓絕不會再踏進洛陽半步,而公主所擔心的事,也永遠不會發生。”
婉公主定定地看著我,半晌,轉而看向董卓,“董大人的兵馬……”
“只要公主能夠保證他們的安全,卸甲歸田,亦或是再投身軍營,一切皆由他們自主。”微微抿唇,董卓開口,聲音無半絲的起伏。
“我知道了,皇上會下旨命丁原撤兵,明日日出之時,希望你們已經離開洛陽了。”
看著婉公主離開,我心里驀然一陣輕松,一切問題竟是迎刃而解了。
窗外,淅淅瀝瀝地開始下起了雨。
“回房吧,收拾行禮,我們連夜起程回涼州。”一只溫暖的大手覆上我的手,董卓看著我,微褐的眸子溫暖得令我忍不住深溺其中。
那樣的溫暖,即使是看一輩子,也不會膩吧。
“主公!主公,為何?”回到房中,正收拾行禮間,郭汜、張濟、李傕三人卻突然闖了進來。
“何事如此大驚小怪?”董卓皺眉不悅。
“主公明明大權已在握,為何要放棄已到手的大業?!”張濟叫道,滿面不甘。
董卓放下手中的包袱,看著他們,沒有開口。
那一瞬間,我竟是有一個錯覺,或許董卓他所需要的,并不是平靜的生活,那樣的人,應該金戈鐵馬,縱橫沙場……
他,天生是應該為戰而生的。馬革裹尸才是他的宿命……
不。我狠狠搖了搖頭,幾乎聽到頸間的骨骼“咯咯”作響。董卓不會如此,我這樣告訴自己。
“一將功成萬骨枯”,微微握拳,我開口,聲音顯得有些尖銳,“即使權傾朝野又如何,更何況你們名不正言不順,必遭天下人非議,你們將會成為眾矢之的。”
董卓微微一怔,轉頭看我。
我這才發覺自己講了太多不該是笑笑懂得的話,收住了口。
“哼,就算不是我們,這漢朝劉家的江山也早已坐不穩了,亂世出英雄,這世道難道還不夠亂嗎!”郭汜看著我,冷笑。
我不能否認他的話,歷史的進程早有定論。
“勿需多言,我回涼州,若你們愿意,自可投效他人。”董卓淡淡開口,解了我的尷尬。
“老大!當日我們西涼軍由少到多,從弱到強,一路都跟隨著您,現在就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你……”張濟氣急大吼。
“閉嘴。”董卓面容微冷。
“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李肅不知何時走進門來,抱了抱拳,道。
李肅的話讓我心頭一跳,“你什么意思?”雖然心里已經猜到,但我還是問出了口。
“主公交托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丁原其人,毫無容人之量,不出明日清晨,定會有消息傳來。”李肅開口,面有得意之色。
“干得好!”董卓還未開口,一旁的張濟便已經喜形于色。
“大人,皇帝撤兵的圣旨到丁原軍營時,想必丁原的軍營里早已經大亂,如此皇帝必定不會再取信于大人,到那時,大人手中無一兵一卒,性命危矣。”李傕忙不失時機地上前一步,抱拳道。
“更何況大人還要保護小姐,安能全身而退?”郭汜看我一眼,轉而又道。
卑鄙的家伙,拿我來說事?我暗斥,卻沒了爭辯的心思,呂布!呂布此時在丁原軍營里定然已經面臨變故了……
腦海里突然浮現幼時的小藥罐手拿撥浪鼓哄我開心的模樣……然后便是剛剛他手提方天畫戟孤獨站在丁原軍營外看著我同董卓離去的模樣……
我頭腦里忽然變得亂哄哄的,奪路便沖了出去。
“笑笑!去哪兒?”董卓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卻是沒有回頭。
沖出了府門,我一下子定在原地,再也挪不動半分腳步。
此時天剛黑,四處一片寂靜,我聽到的,只有風聲,雨聲,馬蹄聲……
隔著雨簾,我看著不遠處緩緩走來的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身形頎長,右手提著方天畫戟,左手牽著赤兔馬,全身都被雨水淋透,如落湯雞一般,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馬蹄聲戛然而止,他站在我前方不過三步處,看著我,咧了咧嘴,表情竟是似哭非笑,“丁原死了。”
那般的神情,令我不知該說什么,心里淡淡地泛起一陣酸痛。
“笑笑……”他看著我,一向明亮的眼睛蒙了塵垢,“我殺他,我殺了我的義父。”他說。
我能說什么?雖然明白一切皆是歷史,一切都是命。但這一刻,我卻突然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幼時,那個流著鼻涕的小藥罐費盡心思地哄我開心,但董卓出現時,便毫無疑議地帶走了我。
十五年后,那個雙目明亮的少年笑得沒心沒肺,一聲一個“媳婦”,也不管我是否樂意,他倒是自得其樂。但是,當我要嫁給董卓時,他卻一聲未吭,寂靜地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直到今天,我坐在董卓身后,他認出了我,我留給他的,還是一個背影。
然后,便是面對一場無辜的殺戮,甚至于自此背上三姓家奴的惡名……
“進屋吧,外面在下雨。”我伸手,發現自己的手有些小。
他看著我伸出的手,松開了韁繩上前一步,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但有些涼。
靠近我的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血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