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那是那一日,在洛陽城外,我被那黑衣人逼急了吼出來的話,想不到他還一直都記得。
“你的眼光真不錯。”見我抬頭著,張著口,傻傻地看著他,曹操笑道。
我仍是發怔。
“不如,我打下半壁江山來送你,如何?”挑了挑眉,他看著我,頗有幾分暖昧不明的味道。
抬手合起下巴,我笑鎮定,“小女子這副尊容可配不起您的半壁江山。”
“走吧,沒有半壁江山,我帶你去后山”,大笑著,他拉住我的手腕便走。
我被他拉著走,口中直嚷嚷,“去后山干什么?”
“洗澡,這后山有一處清泉,冬天還是溫溫的,十分的奇特。”拉著我一路出了院子,曹操笑道。
“洗澡?”我有些心癢癢,他說的,該不是溫泉吧?墳墓里泥土的腐敗氣味在我身上揮之不去,縱然是換了衣服,也依然說不出的難受。
穿過一片小樹林,便到了后山。泉水淙淙,霧氣繚繞,天漸雖然漸寒,但那些不知名的樹木卻依然青翠欲滴。
當真是一處世外桃源!縱然外面的世界早已浸染了血色,但這里,卻是嗅不到一絲的血腥味,只一味靜得喜人。
“不錯吧。”說這話的時候,曹操頗有幾分自得。
“嗯,不錯。”我點頭,然后斜著眼睛覷他。
他也看著我。
大眼對小眼。
半晌。
“還不走?”我終于沉不住氣了。
“為什么?”茫茫然,他問。
“你帶我來洗澡的,不是嗎?”
“是。”
“男女授受不親,不是嗎?”
“是。”
“那你還不走?”挑眉,我下了結論。
“走?你就不怕我再偷偷折回來,躲在哪里偷窺?”揚唇,某君笑得暖昧。
仔細一想,也對,如果他不在我面前,不定躲在哪里偷看呢。
“你就在這里,轉過身去。”想了想,確定了萬全之策。
微微一愣,他大笑著轉過身去。
我瞪了他寬闊的背許久,終于按捺不住溫泉的誘惑,輕手輕腳脫了衣服,便一溜煙兒地鉆進了泉水里。
與那一日護城河水的冰涼刺骨不同,這水溫暖得令我仿佛回到了那個異時空的溫泉公園……
輕呼了一聲,我感覺全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那些從墳墓里帶出來的怪味兒都被洗掉了。
“洗好了沒?”半晌,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還早呢。”隨口應了一聲,我泡在溫泉里連動一下都嫌懶。
他百無聊賴地盤腿背向坐下,“你會回洛陽嗎?”他揚聲。
“當然。”不假思索,我隨口便答。
“那……你猜我會不會放你走呢?”低笑,他的話有幾分危險。
我舒服地坐在溫泉里,閉著眼睛,沒有回答他。不想身份,不顧立場,沒有敵我關系,沒有利益沖突,在這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我不想破壞這份美感。
“快點出來吧,過了正午,池子里會有蛇。”他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我微微一僵……蛇?
第一時間,我想到某條白眉腹。
突然間,手臂仿佛碰到了什么滑膩的冰冷物體,那仿佛絲綢的觸感令我毛骨悚然。
沒有這么神吧,說什么來什么?
“曹……操……”僵直了身子,我從破鑼嗓子里擠出一絲暗啞的呼救聲。
感覺到身后的異動,曹操身形未動,手臂輕抬,一根尖細的樹枝便掠過水面,將那惡心的物體挑離溫泉,直直地釘入對岸邊的樹根上。
“沒事吧。”身子未轉,他的聲音穩穩傳來。
我驚魂未定。
沒有惡俗的穿幫場面,至使自終,他都未轉過頭來。
君子,是不是用來形容這樣的男人的?雖然平時看他的言行與“君子”這個名詞全然不搭。
“沒事。”穩了穩心神,我回答他,復又心生疑竇,“你知道這里有蛇?”
“嗯。”
“一早就知道?”
“嗯。”
磨了磨牙,我額前青筋畢露,“那為什么沒有聽你跟我說起?”所幸他看不到我可怖的神情,我十分溫柔地開口。
當然,我這副破鑼嗓子即使溫柔,也相當恐怖。
“這些蛇是無毒的。”背對著我,曹操說得理所當然。
我卻聽得一肚子火大,他是故意的!
“沒事便快些穿了衣服出來吧,這泉水雖好,但周圍總有一些蛇窟,一旦過了正午,這些奇怪的蛇便會出沒”,頓了頓,他又道,背影可疑地輕顫。
咬牙,我起身穿衣,注意到對面的樹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蜂巢,那被曹操一樹枝釘死在樹根處的倒霉蛇正軟趴趴地掛著。
只穿了里衣,我彎腰十分優雅地撿起一塊泥疙瘩,抬手,瞄準,泥塊程拋物線直飛出去。
“嗡……”正中目標。
蜂巢應聲落地,憤怒的蜂群一下子飛了出來,黑壓壓一片,我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忙快速地憋了口氣,一個猛子扎里水里。
“啊!”驚叫一聲,某個一貫雷打不動的家伙跳了起來。
我躲在水里,好整以暇地想觀賞他被蜜蜂蜇的全過程。女人的報復心理是很恐怖的,但等下你被蜇成豬頭,我再跟你講,“蜜蜂是無毒的……”
正想得美好,身邊的水流忽然波動了一下,轉頭,我便對上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狹長雙眸。
“你……”,我大驚,剛張口,便漏了一口氣,水一下子涌進口里,什么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看吧,我這就是了。
我捂著口鼻,想上水面上喚口氣,可是水面上盤旋的蜜蜂令我望而生畏。
算了,豬頭就豬頭,總比悶死在水里好……
正在我鼓起勇氣準備迎接蜜蜂的親吻時,忽然感覺手微微一緊,順著水的浮力,便一下子被扯了下去。
正在我迷糊間,唇上一軟,我猛地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張在我面前放大的臉龐……
帶著他口腔味道的氣息渡進我口里,我只能死死瞪著他,他的眼里分明帶著笑意。
該死的,他在笑我,笑我弄巧成拙,報應不爽……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被拖上岸,蜜蜂的嗡嗡聲早已不知所蹤。
“還在陶醉?”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冷不丁在我耳邊響起。
我條件反射似地一下子站起身來,看著眼前那張看似溫文儒雅的狐貍臉,牙齒咬得“咯嘣”響。
為什么人家女主穿越時空那都是人工呼吸救別人!從此轟動一時,艷名遠播……而我,為什么居然要一個早已作古的家伙人工呼吸來救?!
他一身濕嗒嗒的模樣,如落湯雞一般,一身明紫色的長袍都貼在身上,居然有些狼狽。
“生個火吧,這副樣子會著涼。”他上前一步,笑著建議。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隨即心里挫敗到了極點,一身里衣因為被水沾濕全裹在了身上,將我的身形勾勒得一清二楚……
強作鎮定地轉身,我披上放在一旁的干衣服,看著曹操撿來枯枝,生火。
光裸著上身,露出麥色的肌理,曹操坐在我對面,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旁燃著火堆,他的衣服被架在一旁烘烤。
打量著他結實的身子板,我眉毛挑得高高的。
“你的衣服也該烤烤。”見我盯著他直瞧,某君笑道。
“多謝提醒,我的衣服已經干了。”我平靜地陳述。
天氣雖然已近初冬,但在這個山里,卻是沒有一絲寒冷的感覺。
“你把那條蛇剝了皮洗洗吧。”盯著對面那條被釘在樹上的蛇,肚子里餓得發慌,終于,我發話。
曹操詫異地看我一眼,仿佛是我是怪物似的。
也是,這樣的話從一個女人口中講出來,的確有些怪異。
但他也真的站起身,到對面拔下那釘在樹上的樹枝,將軟趴趴的死蛇拎在手里。
我也站起身跟了過去,撿起剛剛被我砸落在地上的蜂巢,用手指挖了些蜂蜜放在口中。
真好吃,我微微瞇起眼,剛剛的怨憤也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民以食為天,這是至理名言。
于是乎,為了一飽口腹之欲,我鄙棄前嫌,讓他把蛇洗凈了架在火上烤,蛇身上滿滿抹了厚厚一層蜂蜜,光聞著那味兒,我的口水便已經快泛濫成災了。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我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塊肉來丟進嘴里,然后甩著手直呼燙。
咀嚼了幾下,我立馬安靜了下來。
“怎么了?”曹操揚眉看我,似笑非笑的。
“好吃。”我點頭,繼續咀嚼。
“真的?”他表示懷疑。
我抖了抖眉毛,真是聰明得討人嫌。
“真的,不信你嘗嘗。”我沖他笑。
他認真地看我一眼,伸手拿過蛇肉,咬了一口。
“如何?”我笑。
“真難吃。”慢條斯里的咽下口中的蛇肉,他非常直白地告訴我。
蛇肉和蜂蜜的搭配?呃,雖然從來沒有看到過,但也算一種創新嘛,雖然……效果有待加強……
“本姑娘第一回做菜,能吃到是你的榮幸!”我越說越心虛,越說越大聲。
“第一回啊,難怪。”他煞有介事地點頭。
我微微一愣,看著他把那看起來非常誘人,實則味道異常恐怖的蛇肉啃得干干凈凈。
“讓我吃這么難吃的東西,你也會良心不安啊?”抬頭看我一臉呆呆的樣子,他笑了起來。
“知道難吃,你還吃?”我不雅地翻白眼。
“餓了。”他丟出兩個字,扔下一堆蛇骨頭。
吃了蛇肉,衣服也干得差不多,此時天也快黑了,想來呂老伯應該也已經買了馬回來。
有些依依不舍地,我們離開了后山,或者依依不舍的只有我。因為有時候,當一個人在經歷了太多之后,總想著能歸于平靜,這后山,靜謐得令我無法拒絕。
回到呂家的時候,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
“奇怪,還沒回來?”我嘟囔著。
一陣清晰的磨刀聲從屋里傳出來。
手臂微微一緊,我被捂住嘴拖入了墻角的黑暗里。
下意識地回頭看向曹操,卻見他狹長的雙眸中閃著寒意,與下午在后山的時候判若兩人。
心里微微一抽,我想起了某個典故。是曹操誤會呂仁奢要殺他,故而痛下殺手嗎?
“別動。”我一急,拉下他捂著我嘴的手,“不要輕舉妄動,看清楚了再說”。
未發一語,他一把將我扣入懷中,手再度捂上我的嘴,緊得令我快窒息,無論我怎么掙扎也扯不下來,我的話他絲毫未聽入耳中,手已經緊緊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我恨得直磨牙。
“娘,爹還沒回來?”房間里,隱隱有一個男聲傳來,是白天我所見的那個男子。
“嗯,你先準備晚飯吧。”那老婦的聲音。
“阿瞞和那個姑娘呢?”
“大概去后山了吧,孤男寡女的,也不知道避嫌。”那老婦絮絮叨叨地。
“今天在城里的時候,我在城里看到阿瞞的畫像,貼得滿城都是,懸賞了萬兩黃金。”
“萬兩黃金?”那個老婦的聲音微微拔高了些。
我幾乎可以想像那老婦兩眼放光的模樣。
“趁你爹沒回來,你趕緊進一趟城,我去殺只鵝,備些菜,留下他。”半晌,那老婦的聲音放低了些,又道。
我在心里低嘆了一聲,知道徒勞無力,放棄了掙扎。
“阿瞞從小同我一起長大,這樣不太好吧,而且被爹知道了……”那男子猶豫起來。
“你懂什么,阿瞞那小子定是做了錯事才被懸賞,我們只是提供線索,有什么錯?”那老婦道。
真是嗜錢如命么?
那男子低低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
門微微響動了一下,有人推門出來。
曹操一把將我推向一邊,陰沉著臉迎面便大步走上前,刀口出鞘,寒光一閃,還未等那男子回過神來,鮮血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來。
我尖叫一聲,瞪大雙目,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口。
“阿……瞞……”那男子面露驚恐,頸邊血流不止,他伸手捂住傷口,那血卻是怎么也止不住,還是從指縫間汩汩地涌出。
曹操抿唇看著他倒在地上抽搐,掙扎,狹長的雙目里一片冰涼。
一只染血的手緊緊揪住了曹操的衣袍下擺,那男子大張著口,口中涌著血沫,“我沒有……沒有告密……”
最后一個字吐出口,他便歪著頭倒向一邊,只剩頸邊的血還在緩緩地往外流,染紅了他的身子。
他的身后,是一片血色蜿蜒……
就在上午,他還笑著同曹操打招呼啊。
“我的兒啊!”門再次被打開,那老婦驚痛的聲音驟然響起,劃破了夜的寧靜。
曹操握緊了刀柄,抬頭看向那老婦,眸中寒意不減。
“你這個該死的東西!”那老婦看向曹操,眼里滿是嫌惡和恨意,“我兒對你仁至義盡,你卻下手殺了他!”她大叫著,氣得渾身都在打顫。
曹操眼也未眨,一刀下去,那老婦的聲音戛然而止,立刻橫尸當場。
她大睜著混濁的雙目,死死盯著曹操,那樣的毫無焦距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只一會兒時間,我便親眼看著他結束了兩條性命,心里是止不住的寒意。這個,才是真實的他吧。
“阿瞞,今天我們爺兒倆要好好喝一杯。”正在怔仲間,身后響起了馬蹄聲,是呂老伯回來了?
我驚恐地看著曹操握刀的手又緊了一下,忙轉身大叫,“快逃!”
那呂老伯看著我微微一驚,隨即便看到了已倒在血泊里的妻兒。
“你!”一手捂著胸口,呂老伯大驚失色,他斷然不會想到他引狼入室,才一天時間便弄得家破人亡吧。
狹長的雙目里滿是凜冽的寒意,曹操緩緩轉身,看向呂仁奢。
“你!”呂老伯氣得渾身發抖。
狹長的雙目透著寒意,曹操便提刀上前,那刀刃之上,猶帶了絲絲血跡。
“你干脆連我也一起……”呂老伯老淚縱橫,話還未完,便不敢置信地瞠大了雙目,一頭栽倒在地。
他口中拎著的酒瓶隨著他的身子一同墜落在地,發出“咣”地一聲響,碎了。
酒水和著血水,流了一地,散發著濃郁的香味。
薄唇抿成一條線,曹操站在原地,從頭至尾,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回頭看我,他白晰的臉上沾了點點血痕。
“為什么要殺他們?我們明明可以悄悄離開的?他們明明沒有真的要去告密!”空氣中,酒的香味與血的腥味交融在一起,半晌,我終于沉不住氣大叫起來。
“呂大哥錯在猶豫不決,我謀刺之名在外,大事未成,不能冒險”,他看著我,聲音極淡。
“那呂老伯呢?他對你那么好,他又做錯什么了?!”我忍無可忍。
“我殺了他妻兒,若不斬草除根,后患無窮”,他開口,聲音仍是淡淡的,仿佛只是月下談心,那三具橫臥在血泊中的尸體,是錯覺?“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薄唇輕啟,他開口。
我怔怔地看著身染血跡的他,這便是曹操呢,那個以微末之身,起兵靖難,討董卓,伐袁術,殺呂布,降張秀,滅袁紹,征劉表,一手取得北部中國的統制權,南下后,又一舉剿滅江東的孫權,一統天下,九合諸侯的一代梟雄……
“有時候,有些人,必須死”,看著我,曹操的眼睛有些冷,“婦人之仁只會壞事”,他緩緩上前,逼進我,“呂伯奢不死,獨活對他也是痛苦,你不要總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那樣……令我作嘔……”
我錯愕地看著他,臉上沾著的血跡令他看起來有幾分猙獰。
“你不是神,不要總是悲天憫人的地以為你可以拯救世人,到最后卻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會添亂,董卓淪為不忠不義不是因為你么?”
“呂布弒殺義父,改投董卓,不是因為你么?”
“這天下,誰不可憐?你不是神,你誰也幫不了。”
“你想改變一切,到最后卻什么都改變不了……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甚至只會更糟。”
“只會說,自以為有多強悍,其實心腸比誰都軟,連條蛇都不敢清理,看看你的容貌,聽聽你的聲音,你把自己弄成今天這副模樣,你還不覺悟?”
一步一步,他逼進我,聲音冷漠似冰。
我一步步倒退,不知道自己此時面上是何表情,卻是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沒有再逼近我,他折身從墻邊拿了農具,開始掘土。
我軟軟地靠在門邊,全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盡了一般。
月色下,他在掘一個坑。
泥土逐漸堆高,那個坑也越來越深,連他的身影都逐漸被隱沒。
許久,他從坑里躍了出來,抱起呂伯奢一家三口的尸體,小心翼翼放入坑內,神情竟有幾分肅穆。
我坐在墻邊,怔怔地看著他一個人埋葬著冰冷的尸體,腦中一片空白,什么都無法思考,那一身的明紫在月光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