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了,樹葉都已經(jīng)凋零,院子里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在風(fēng)里搖晃著,垂死掙扎。
董卓一早便被召進(jìn)了宮,我看著大夫替呂布換了藥,扶他睡下,便出了府門隨大夫去抓藥,這些原本都是府里丫環(huán)做的事,但我總想找些事情來做,因?yàn)橹灰婚e下來,我便會一人個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想歷史,想董卓和呂布的下場……
抓了藥,一個人低頭走著,突然被擋住了去路,抬頭,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一副見了鬼的模樣,“王允?”
王允上前一步,腳上的銀鏈跟著微微響動了一下,“怎么看到我便是這副表情?”他微笑,開口道。
那得你自己去檢討自己的行為……撇了撇嘴,我暗自嘀咕。
“你說什么?”王允冷不丁湊近了我,道。
我忙搖頭后退。
“我終于找齊了治你臉的藥材”,不介意淡笑,他開口道。
我想起了那一副恐怖的藥引,一陣反胃,“謝謝王司徒關(guān)心,笑笑對自己的容貌十分的滿意,無需做任何改變。”
“聽說呂布?xì)⒘硕≡笱劬κ髁耍俊笨粗野肷危倍⒌梦倚睦锇l(fā)毛,王允忽然道。
我微微一愣,似是捕捉到了話外之音,“你能治好他?”
“聽說是中了毒,毒聚集到眼睛四周,導(dǎo)致失明,我恰好剛找出一種可攻之百毒之毒。”王允淡笑,溫和地解釋。
“條件呢?”盯著他那張溫和得令我毛骨悚然的臉了半晌,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好心。
“讓我替你治臉。”他笑。
我掉頭便走,他也沒有追來,只在原地看著我走遠(yuǎn)。
到府里的時候,董卓還未回來,張濟(jì)、李傕都隨他一起進(jìn)了宮,樊稠和張濟(jì)已暗中回涼州去調(diào)兵進(jìn)洛陽,我倒不擔(dān)心董卓在宮里會發(fā)生什么變故。
只是如今宮里已是人心惶惶,傳言董卓欲廢舊主立新君,婉公主也再沒有表過態(tài),一切平靜得詭異。
整個洛陽城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氛圍之中,我也再沒提過出洛陽之事,事到如今,洛陽城外各路兵馬皆已將丁原之死歸疚于董卓呂布,處處草木皆兵,卻又畏于董卓的聲名而不敢妄動。
當(dāng)然,所謂聲名,也不是什么好名聲,無非是謀朝篡位,亂臣賊子,暴虐成性之類的。什么叫作形勢逼人,如今的我,當(dāng)真是深有體會。
夜已深。
“砰”地一聲,呂布的房里傳出響聲,是什么東西被打碎的聲音,幾天來,這樣的聲音已經(jīng)是第N回了。我驀然被驚醒,匆匆披衣起床,推門走向呂布的房間。
“奉先,怎么了?”屋里很亮,點(diǎn)著燭火,推開呂布的房門,我便見呂布跌坐在地,四周是碎了一地的茶杯。
“媳婦?”呂布茫然抬頭,聞聲望來,但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呵呵,有點(diǎn)渴而已,起來倒杯茶……”他咧了咧嘴,便要起身。
“別動。”眼見他一手便要撐在碎片上,我忙輕斥一聲,匆匆上前扶他起身,小心地避開那些碎片。
“媳婦,這么晚怎么還沒睡?”呂布任由我扶著他,乖乖起身,笑瞇瞇地道,眼睛毫無焦距地直視前方。
我掉頭有些不忍再看,只輕輕應(yīng)了聲,“嗯,大概是晚膳吃了太多,積了食睡不著。”
“呵呵,真是像媳婦的一貫作風(fēng)啊。”呂布笑了起來。
我也笑,抬手去解他的衣服。
“你……你干什么……”呂布雙手?jǐn)n袖,一臉的緊張,驚道,頰邊有了可疑的暗紅色。
“你在想什么,衣服臟了要換下來。”我沒好氣地抬手狠狠彈了一下他的額。
呂布抬手捂額,作吃痛狀,“想想而已嘛。”
我一下子被逗樂,笑了起來。
呂布也笑,“果然還是和媳婦在一起比較開心。”
笑意微微頓了一下,我想了白天王允的話,“即使……看不見也沒有關(guān)系嗎?”
呂布微微一愣,隨即又笑了沒心沒肺,“沒有關(guān)系。”
我也彎了彎唇,不敢再深究,王允在打什么主意我不知道,但有時我竟會在想,呂布失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yàn)椤@樣的他與歷史上那個呂布終于有了出入,是不是可以改變那個悲哀的結(jié)局了呢?
失明的呂布沒有令天下梟雄覬覦的武功,沒有了殺死董卓的能力,那么結(jié)局,是不是可以不必那樣不幸?
還是……一切只是我太自私,自私地為他們決定未來的路,即使這不他們自己喜歡的路……
“小心。”正想著,呂布突然低喝一聲,便下意識地將我攔在身后,卻是一不小心絆到了一旁的桌腳,趔趄了一下,差點(diǎn)摔倒。
“你才該小心……”我抱怨著扶著他的手,一抬頭,便立即住了口,門前竟是黑壓壓一片的黑衣人。
董卓不在府里,府中的武將除了隨董卓進(jìn)宮的除外,其他幾人皆已悄悄潛回涼州調(diào)兵,如今這府里皆是一些家仆,當(dāng)真是不妙。
“你這弒殺義父的背信棄義之徒!”為首一名黑衣人怒斥一聲,便持劍直直地向呂布刺來。
他們的目標(biāo)是呂布?他們是丁原的舊部嗎?只是看他們一個個不敢表露行藏的模樣,分明又是有鬼。
“我的戟呢?我的戟在哪里?”呂布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兩手空空地觸到空氣,卻是什么都沒有摸到。
眼看著那劍直直地刺來,我忙推開呂布,躲開了攻擊,我們一下子狼狽跌倒在地。
“丁大人對你有如己出,你居然為了榮華了富貴,殺了自己的義父向董卓那亂臣賊子獻(xiàn)媚邀功!”有人大罵一聲,便再度上前。
呂布狠狠咬牙,額前青筋隱隱浮現(xiàn)。
黑衣人步步相逼,呂布雙目失明,護(hù)著我四處躲避攻擊,逃得狼狽。
再這么下去,我們都必死無疑,董卓也是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
一眼看到了豎在墻邊的方天畫戟,我咬了咬牙,離開了呂布的庇護(hù)范圍,躍過呂布,走向床邊。
“媳婦……媳婦……你在哪里……”呂布感覺不到我,急急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偏又什么都看不到。
剛握到方天畫戟,我便感覺肩頭一痛,咬了咬牙,我忍不住悶哼一聲。
“媳婦,你在哪里?怎么了?”聽到我的聲音,呂布愈發(fā)的六神無主起來。
“我沒事。”沒有遲疑,我拿了方天畫戟,快速跑回呂布身側(cè),將戟放到呂布手里,“你的戟,小心些。”
“嗯。”呂布點(diǎn)頭,撐著戟站起身,橫戟一掃,眾黑衣人皆不寒而栗地后退一步。
“你們是誰?”微微偏過頭,呂布側(cè)耳細(xì)聽,道。
“替天行道之人!”說著,身后便有人一記冷劍便悄無聲息地刺來。
“小心身后!”我大叫起來。
呂布聞言,回戟一刺,精準(zhǔn)無比地向那背后襲來的黑衣人刺了個對穿。
眾人皆倒抽一口涼氣。
呂布善戰(zhàn)之名人所皆知,但卻不知他瞎了眼睛還能如此厲害!
“正前方兩步!”
一戟刺去,血濺三尺。
“左側(cè)一步半!”
黑衣人應(yīng)聲而倒。
“左側(cè)往后三十五度角!”我大喊,愈發(fā)地起勁。
“三十五度角?”呂布一臉的茫然。
“呀呀,后面,在你后面!”顧不得解釋何為三十五度角,我忙跳腳,大聲嚷嚷。
“哦哦。”呂布橫戟掃去。
“殺了那個聒噪的女人!”終于,黑衣人爆發(fā)了。
發(fā)現(xiàn)自己惹火燒身,我大驚,忙甚沒骨氣地跳到呂布身后。
呂布抬手護(hù)住我,滿面肅殺,這是我第二回見到他殺人樣子,雖然雙目失明,但卻依然令人心生懼意。
方天畫戟橫掃一圈,直直地指向前,呂布靜立原地,地上橫躺著幾具尸首,那些黑衣人面面相覷,一時竟是無人敢上前。
“不過一個瞎子而已,就把你們的膽子嚇破了!”屋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熟悉得緊。
黑衣人皆退向兩邊,門外緩緩走進(jìn)一個人來。
我微微一愣,看向門口,來者一襲金線白衣,手提“逆鱗”,于一眾黑衣人間愈發(fā)顯得耀眼。
趙云?
竟然是趙云?
“趙兄弟?”雖然看不見,但呂布卻是先我一步聽出聲音來了。
趙云也明顯怔住,“怎么會是你們?”
我啞然,他來殺人,卻不知要?dú)⒌氖呛稳嗣矗?/p>
“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只是這種場景下故人重逢,也當(dāng)真怪異得緊,我自嘲地輕笑了一下。
“抱歉了。”趙云面色不變,提著“逆鱗”便要上前。
“你收了人家多少銀子,我給雙倍。”咬了咬牙,我放出話來。這種情況下,連對付那些黑衣人都如此吃力,呂布顯然不是趙云的對手。
“分文未取。”沒有意料中的聽到銀子便兩眼放光,趙云只淡淡道。
這樣的趙云有些陌生,但我心里卻沒有過分的訝異。因?yàn)椋蚁肫鹆粟w云常提起的一個名字,婉兒。
“這么說你是非殺我們不可了?”看著他,我道。
“我想殺的人,叫呂布。”他開口,十分堅(jiān)決,隨即看我一眼,“你可以走”。
感覺到后肩愈來愈清晰的痛楚,我咬了咬唇,垂死掙扎,“你甚至連呂布是誰都不知道,為何要?dú)⑺俊?/p>
“受人所托。”趙云淡淡開口,眼神略略有了一些波動。
一旁的呂布卻是微微一愣,隨即竟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他側(cè)頭道,“笑笑,你回房去”。
抬頭看了一眼呂布,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都已經(jīng)這副模樣了,他還想護(hù)著我?
他在想什么?護(hù)我離開,然后自己等死?感覺到他的倦怠,我知道,只要我一走出這個房門,呂布便必死無疑。
一手撫了撫自己的后肩,不意外地摸到一手的殷紅粘稠,“怎么辦,我走不動了”,靠在呂布身上,我笑得有些無力,后肩痛得厲害,剛剛?cè)Z方天畫戟,劃在我肩背上的那一刀,著實(shí)不輕呢。
呂布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你怎么了?”他開始慌亂起來。
一手緊緊握著他的手腕,我咬了咬牙,頗有些無賴地道,“沒什么,剛剛被砍了一刀,血也流得差不多了,大概還能再撐一個半個時辰,你看著辦吧。”
望著趙云手中所提的逆鱗,我笑得無奈,趙云有趙云想守護(hù)的人,呂布有呂布想守護(hù)的人,在命運(yùn)面前,每個人都是那樣的無奈。
呂布狠狠驚住,半晌,他一手摸索著上前,卻觸到了我后肩的粘稠,手如被灼燙了一般,他猛地退縮了一下,隨即面色變得惶然,狠狠咬牙,他青筋畢露,“我背著你,你當(dāng)我的眼睛。”向后伸手,他微微彎下腰。
看著他,我有些鼻酸,順從地爬到他背上,我抱著他的脖頸,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嗯”。這一刻,我似乎又回到了涼州的小巷,那個有著明亮眼睛,笑得肆無忌憚的少年,他背著我,從冗長的小巷到太守府,那一路,他背著醉酒半醺的我,無言。
緊緊握住方天畫戟,他站直了身子,“讓開,都給我讓開!”,原本消沉的神情剎那間消失無蹤,肅殺之氣沖天而起,一時之間判若兩人。
一手將我護(hù)在懷中,一手揮舞著手中的長戟,一時之間,竟是無人趕上前一步,連趙云也只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呂布仿佛瘋了一般,四下無目的地沖殺,我心里狠狠一抽,雙手在他胸前交疊,我抱緊了他,“別怕,我和你都不會有事,他們在你左邊。”
呂布微微一頓,提戟便刺,一時間,哀號四起。
紛亂間,我抬頭,看到不遠(yuǎn)處,不知有人在趙云耳邊說了句什么,趙云竟是抽身迅速離去。
呂布不管不顧,遇著活物便砍,不知過了多久,屋里唯剩一片血腥。
“笑笑,還有人嗎?”他嘶啞著嗓子,一手緊緊握著長戟,戒備地道。
“沒……有,都……都死了。”喘了好大一口氣,我道,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
“笑笑!”呂布彎腰放下我,轉(zhuǎn)而將我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別怕,我們?nèi)フ掖蠓颍規(guī)闳ゴ蠓颉!睗M屋子的尸體,滿屋子的血腥,我靠在呂布懷中,面色蒼白如紙。
意識迷糊間,我看到呂布滿身滿臉的鮮血,空洞的眼里滿是焦急,他抱起我,摸索著走出房間外,橫沖直撞。
“有人嗎?來人!”他大叫著。
回答他的,卻是滿屋子的空寂。
院子里空空落落,沒有一個人,再細(xì)看時,似是被人下了藥,一個個皆睡得死沉。
呂布抱著我,四處橫沖直撞,小小一個院子,呂布竟是被困著出去,我費(fèi)地眼開雙眼,想要開口告訴他門的方向,卻是終是抵擋不過襲卷而來的黑暗。
“為什么我是瞎子!為什么我看不見!”再一次狠狠跌倒在地,呂布仰天大叫,有冰涼的液體掠過空氣,落在我的臉頰之上,他抱著已是半休克狀態(tài)的我,四處撞得鼻青臉腫,“大夫!大夫在哪兒!……有人嗎?有人嗎……”。
遍尋不著人,那樣凄厲的聲音聽在我的耳中,那樣深刻的無力感,我滿面淚痕,卻無可奈何,他在自責(zé),自責(zé)因他的無力而保護(hù)不了我,可是我呢?
門被匆匆推開,董卓面帶焦急地沖直大門。
“你在干什么!”他見到的,便是這副模樣。
聽到人聲,呂布一下子抬起頭,猛地站起身來,“有人嗎,快救救她,她快死了……”聲音竟是帶著些許的哽咽。
朦朧間,我看到董卓驀然變得血紅的眼眸,仿佛要吃人一般,他一個箭步從呂布手中奪過我。
然后,我便聽到他濤天的怒意,他說,“回宮,找御醫(yī)。”
那樣的聲音,陰沉得令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