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三哥的故事，我就會想起一個詞來：內耗。
內耗：機器或其他裝置本身所消耗的沒有對外做功的能量，比喻內部消耗，特指因內部糾葛而形成的無謂消耗。這是百度百科里給內耗這個詞下的定義。
那時我小學四年級，三哥初中畢業(yè)在家待業(yè)。等待他的只有兩條路：一，去村里的磚窯廠上班，做磚做瓦，用架子車拉磚胚瓦胚去裝窯。二就是當農民。其他別無出路。那時候還沒有外出打工一說，農民是不可以隨意流動的。當時村子里也沒有真正的走出去過年輕人，除過考上大學和參軍的。
像三哥這種畢業(yè)在家待業(yè)的人的正常出路就是：接過父輩的鋤頭，正式的做一個光榮的農民。要么就去磚窯廠上班。當時我的大堂哥和二堂哥已經在磚窯廠做瓦胚多年了。我小學放學后就去他們勞作的作坊里玩耍。我記的做瓦的泥在他們身后堆的跟一座小山似的，那泥是兩個堂哥一腳一腳踩出來的，踩的像是做煎餅時的面水一般，一個泥核都不能有。那泥抓在手里像是攥著絲綢一般滑滑的，稍用力一捏，泥就從指縫里像是牙膏一般擠出來。他們哥倆每天要做完一座小小的泥山。作坊前的一大片空地里，永遠整整齊齊的曬著圓筒一般的瓦。為了多賺錢，我的兩個堂哥經常在夏天有月光的晚上，加班和泥，踩泥，把曬干的瓦拍成三瓣裝車裝窯。就這樣累死人的工作，讓很多人羨慕，畢竟這樣的工作是有錢可賺有工資可領的，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撐得住，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干。我的三堂哥對于這種苦力活就嗤之以鼻，認為他不是干這種跟牛馬一樣工作的人，他應該有更好的出路，有更賺錢的工作。
我現(xiàn)在可以理解那時的他，因為我經歷過跟他一樣的年齡。剛剛畢業(yè)時的我，也是目無一切，認為這個世界就是自己的，隨便怎么折騰，稍微一折騰就會大富大貴。
三哥不想干那樣的工作，思來想去，覺的自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就開始在村子瞎混，等著機會，等著可以有用武之地的時候大展拳腳。后來跟他一樣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因為小孩子都在長大，變成了小伙子，而這些小伙子開始認為他們不能再去種地，不能再去磚窯廠干活，他們跟我三哥一樣的想法，他們開始尋找出路，尋找契機。
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們會經常的聚在磚窯廠的大水池子旁，坐在水泥的池子邊上，一排十幾個，抽著當時的寶成煙。大多數(shù)是在夏天的晚上，月亮跟一大燈泡一般，照的晚上的夜跟白天差不多。滿天的星星多的跟人用手撒出去的小麥一般密密的。螢火蟲就在身邊飛來飛去。螞蚱撲棱一聲從頭頂上竄過去。身后就是大片的玉米地，芝麻地，綠豆地，豌豆地。蛐蛐高聲鳴叫著，池子里的青蛙也集體合唱著，偶爾一兩聲知了的叫聲像是劃破夜的外衣。
我經常跟在三哥屁股后面，他喜歡我，喜歡小時候長的跟女孩子一樣秀氣的我，也因為我單純，可愛，不愛說話，老是靜靜的坐著，不像其他小孩子跟一小鳥一樣走到哪里都嘰嘰喳喳，要么就是跳來竄去。我很安靜，三哥喜歡我的安靜。
那群人像我一樣很安靜的坐在池子邊上，有意無意的抬頭看著月亮，月光照在他們當時年輕稚嫩的臉上，迷茫困惑。煙圈吐出的時候，老是伴著長長的噓聲，充滿無奈無望。我當時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茨敲赐纯嚯y受。但我覺的他們很感性，像是一群智者一般憂慮著一件天大的事。一盒煙從三哥這邊開始傳遞，到最后一人傳回來的時候就剩一兩根。有時會有人帶酒來，很便宜的那種白酒，也像煙一樣從三哥開始，一人一口，傳遞到最后一人的時候也就空了。酒瓶被用力扔出去，在月光下像是一顆流星劃過天邊，啪一聲掉在水池子里，然后就是咕咚咕咚幾聲，沉了下去。喝了酒的他們，慢慢開始說話，打鬧，有人開始唱歌，唱一首很老很老的民謠，接近秦腔的腔調，吼著，喊著，像是要把心里的苦悶全部倒出。他們有時會摔跤，在大堂哥和二堂哥的作坊前的空地上，兩個堂哥喜歡這群年輕人大晚上的不睡覺而去造訪他們，在他們面前抽煙，喝酒，摔跤，斗雞。有時他們沒煙時，大堂哥還會把自己的煙扔給他們。
后來這樣場景的夢一直在我的腦海出現(xiàn)。月光，繁星，一群年輕人，肆無忌憚的玩鬧著，大堂哥和二堂哥作坊里的轉子像是紡車一般嗡嗡的響著，他們笑著，看著眼前的場景，眼里滿是羨慕，羨慕他們的肆無忌憚和無憂無慮，羨慕他們沒有負擔和壓力的生活，羨慕他們的年輕。后來我慢慢理解大堂哥和二堂哥他們的心思，他們那種寂靜無聲，繁重如牛馬一般的勞作，有了那群年輕人的造訪和制造的動靜之后，這里就顯的熱鬧，顯的有生氣，而不是被別人經常遺忘和忽略，成了無人問津的一角。他們以前經常被遺忘在這個角落，那時很多人就這樣被遺忘了。
后半夜的時候，一大群人睡在雨天時蓋在瓦胚和磚胚的一大堆草墊上，呼呼的鼾聲集體的響著。大堂哥和二堂哥也停下來休息，他們把我抱起來，扛回家，交給大伯母處理。路上睡在大堂哥的背上有時會醒來，迷迷糊糊的覺著像是坐著船一般顛簸著。我抬頭看月亮，月亮已經慢慢的移到了樹梢后面。夜好像濃了許多，濕濕潮潮的感覺。大堂哥的背很寬，皮膚黝黑，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有一種煙草，白酒和汗混淆后的味道。這種味道一直在我的生活中某個時候，像是觸動某根神經一般回味起來，那像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香水，用完了之后，沒有人可以復制出來。聞著那樣的味道，我再一次深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