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從我們村里出去到廣東打工的年輕人,有很多都回了老家。原本四肢健全,健康年輕的小伙子的樣子出去的,回來的時候,不是斷了胳膊,就是瘸了腳。有一個比我還小一歲,四根手指被齊齊的切斷。聽村里的大人說,他們都是被工廠里的機器給壓壞的,被老板趕出了廠,這幾個人中,賠的最多的,賠了一萬多塊錢。有的,只是給個車票錢,連醫藥費都要自己付。他們說在廣東打工,經常被查暫住證,沒有的,抓去沙場勞動。有的辦了暫住證,也會被聯防當場撕掉,抓走讓熟人交罰款撈人。有的,被騙取干傳銷。有些女孩子被騙進黑廠,上班的時候,老板用鎖把她們鎖在車間,等下班的時候才開門放她們出來吃飯。無償加班,克扣工資。很多廠里的材料都有毒,但老板對員工隱瞞不說,沒有一點防護用具。我們村里的兩個女孩子回來之后結婚一年多了還沒有孩子,去醫院檢查的時候,醫生告訴她們早就中了一種化學用品的毒,已經沒有了生育能力。為此,兩個家庭大鬧一場,男女雙方分別出走。一個去了甘肅,一個繼續去了廣東,聽說女孩沒有進廠,而是進了夜總會,當了三陪小姐。為此,她們的父母各自埋怨對方。時不時的,兩個家族的人從一個小小的口角開始,到干一場流血的群架。婦女們坐在地上撒潑打滾,相互謾罵,往對方臉上吐口水和濃痰,都說是對方害了自己的孩子,害了自己的家庭。還有一個女孩子,回來的時候大著肚子,他們父母覺的丟人丟臉,悄悄的把女孩子鎖在自家蘋果園的小房子里,大冬天里,沒人照顧,等著女孩子生下小孩的時候,小孩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死了。那個女孩子也瘋了,有人看見她大冬天的光著身體,在我們村東邊的那條大路上,哭著笑著跳著,就消失在大雪里,再也沒有回來過。那間在路旁的蘋果園的小房子,人們走過時,都覺的陰森,加快腳步快速的走過。
那段時間,很多剛剛初中畢業的孩子被家長留在家里,不準去南方打工。他們對于未知的南方的那個叫東莞的地方,充滿了恐懼的遐想。哪里的人殺人不眨眼,搶劫強奸到處都是。哪里聚集了很多人販子,專門把外地來的女孩子拐騙到南方某些深山老林的偏僻村子里去給三四十歲的男人當老婆,有時給兄弟兩個當老婆,去當牛做馬,去給他們傳宗接代。這樣的說法在很長時間里,讓很多家長都舍不得讓自己的孩子外出。就在這時,又一件事發生了。
那天,我們村里開進了歷史上的第一部高級轎車,一輛奧迪小車,很多人說那部車最少二十萬,后來我走上社會才知道,那部車不止二十萬。車里走下來的是我們村的一個女孩子,比我大兩歲,初中畢業時,就去了廣東打工。跟著她下來的還有一個三十多歲,將近四十的中年人。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和黑色油亮的皮鞋。一枚鉆石戒指讓圍觀的一群婦女嘰嘰喳喳了足足半個鐘頭,讓一群男人咬牙切齒了半年多。車只在我們村停了半個小時不到,就開走了,載著女孩和她的父母以及她哥哥。
傍晚回來的時候,就只有女孩的哥哥和她的父母。半月之后,女孩家就開始動土建房,每天都有人圍觀,直到竣工的那天。三層小洋樓,外形像是電視里外國人住的那種房子,有圓柱子,還有長了翅膀光著屁股的小孩的雕刻。有一個大花園,用漆過的鑄鐵的白色柵欄圍著,那柵欄上面尖尖的,像是古代人的武器。進去過的人出來說,每間房子都有空調,每間房間都鋪著地板,每個窗戶都掉著長長的絲絨窗簾。廚房一律家用電器。廁所的馬桶是坐著用的,用完之后,按一個按鈕,就有水沖出來。椅子全部是白色的鑄鐵焊接的,上面都鋪著墊子。沙發一坐下去,整個人就陷進去了。總之,那棟房子和房子里面的一切,讓進去過的人感慨連連,仰天長嘆。讓沒進去過的人暢想連連,低頭發呆。更讓人艷羨的是,女孩的哥哥在房子建好后開回了一輛十幾萬的小車,他哥哥的孩子也從村里的小學轉到了縣里的重點小學。
這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故事大大的刺激了村里的大人小孩們。之后,關于要不要孩子外出打工,打工時遇到危險怎么辦,被人騙了怎么辦,吃了虧怎么辦,回不了家怎么辦,致殘了怎么辦,很少有人再扯出這些問題。在村子被大人們強制留下來快一年的小伙子和姑娘們,趁著父母猶豫不決的當口,紛紛悄悄外出,有第一個走出去,后面的也就被默許了。不到一個禮拜,那群年輕人就走光了,走出了我們的視線,走出了我們的生活,只是偶爾才會有消息傳出。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就看著小東的手和腳還有他壯壯的身體。目光接觸的時候,他不解的看著我。我就不信他們不知道村里回來的那幾個年輕人的悲慘下場,只是大家都不愿提起。
那天晚上我們還聊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殺雞滴血結拜的事,一起逮蝎子的事,一起打架的事,一起糊弄小學老師的事。
臨分手的時候,建偉承諾給小東送行,一起喝一次酒。關于喝酒的錢他沒有說怎么弄。這是那個晚上我第二個擔憂但又沒說出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