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七點多，準(zhǔn)備去跟建偉他們碰頭的時候，我又悄悄的從我媽攢的十幾盒煙里拿了一盒，前幾天拿了一盒之后，我老媽去商店換過一次東西，她好像沒有發(fā)覺。

我拿著煙從后門竄出，到了集合地點之后，他們已經(jīng)商量著今晚的計劃。我把煙扔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喜出望外，趕緊的點上，美美的吸著。

我爬上土崖，坐在斌哥身邊，問他的傷怎么樣，他吐著煙圈說：已無大礙。建偉又狠抽一口之后跟我說：今晚去河邊的那幾個破工廠里看看，敢去不。我說：那里面的蝎子還沒有亂墳崗多呢。二忙很正經(jīng)的說：不是去逮蝎子，是去偷那里面的銅線和鐵。我聽完二忙的話，心里咯噔一下。雖然那時我們經(jīng)常偷東西，但最多也就是偷偷別人家的西瓜，蘋果和西紅柿黃瓜什么的，偶爾才敢偷一兩只雞。但去偷鐵塊和銅線，我們還真是第一次。我心里不由得膽怯了，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他們看著我像是一個老頭一般，只顧低頭抽煙，悶不做聲。建偉就說：那些破工廠里面大部分沒有人，設(shè)備和機(jī)器早就被偷的差不多了，我們?nèi)ブ皇菕c別人偷剩下的。最邊上的那家水泥廠里，才有一個老頭看守，我們盡量不驚動他。二忙說：振娃子，想想以前的順陽河，那得有二三十米寬吧。常年四季的流著一股清水，河邊長著高大茂密青翠的蘆葦，下午放羊放牛的時候，蘆葦尖上經(jīng)常停著蜻蜓還有山雀，壓的蘆葦像是拉滿的弓，山雀飛走的時候，就像是被蘆葦彈了出去。清晨傍晚總能看見漂亮姑娘和年輕媳婦在河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光屁股的小孩在玩水。最美的就是有濃霧的清晨，霧像是縹緲的白紗，輕輕的蓋在河面上，蓋在沿河大片的玉米地，芝麻地，豆子地上。再大的山洪下來，都只能在河道里猖狂，而殃及不了沿河的村莊。二忙像是背誦一首美好無限的散文，認(rèn)真的表情里由衷的贊嘆著。

二忙說的是我們還沒有上學(xué)時候的順陽河，那時候的順陽河就是那么漂亮。越早的順陽河越美，在村里老人嘴里說出來的順陽河，跟南方的河一樣柔美一樣大氣，一樣蜿蜒淙淙的流了幾輩幾代人。歷史上的順陽河不止我們小時候的二三十米寬，而是一兩百丈有余。河水盈盈，呈豆綠色，河面上早起和傍晚時分最為壯觀，有大小船只百余只。沿河大小碼頭十幾處，北喬山山上的山貨還有木材，小米，藥材，附近村莊所產(chǎn)的糧食，蓮藕，蘆葦編制的席子籮筐等等，還有全縣最大的水泥廠的水泥，都是靠船運輸南下到縣城。船北上時載滿山民和沿河村民所需的油鹽和日用品，有些河段需纖夫拉纖，號子聲響徹云間，驚飛蘆葦里的野禽飛鳥。

每年夏天山洪來臨時，就從山上沖下上好的木材，還有大堆不怎么好，但是對燒火做飯來說相當(dāng)不錯的粗細(xì)不一的樹枝干草。西瓜，香瓜，杏子，核桃，山梨，櫻桃，山葫蘆，汽車輪子般大小的南瓜等等，有時還有一兩頭牛，四五只羊。下河去撈這些東西的都是水性極好的小伙子和一些小孩子。河沿上站滿一群人，看著那些在急流和漩渦里打撈東西的小伙子在表演他們潛水的精湛技術(shù)。這是一項極具挑戰(zhàn)性和危險性的活兒，一般水性不好的人都不敢下水，因為山洪的流速和渾濁程度，以及許多暗涌潛流和漩兒，讓許多水性不好的人膽怯止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肥羊和上好的楊木，松木被年輕小伙子們收于囊中。他們嫉妒羨慕，他們情不自禁的拍手叫好，吹著口哨。漂亮的姑娘和年輕媳婦們睜大著眼睛，死死的盯著在河里奮力拼搏，但靈巧靈活的如魚一般的心上人和自家老公，手攥的緊緊的。

那時的順陽河，承載著人們?nèi)康纳睢｀l(xiāng)鎮(zhèn)里很多有名的人都是坐著這條河里的船去了縣城，走向外面的世界。明太子太保孫丕揚(yáng)，明“諍臣”監(jiān)察御史楊爵，明末清初的關(guān)中布衣鴻儒李因篤等等歷史名人，想必都是坐船順河南下。他們帶著收獲和新鮮的事物，坐著船又返回家鄉(xiāng)。沿河的碼頭都有鑼鼓隊敲的震天響，歡迎著游子榮歸故里。這些名人在家鄉(xiāng)辦起學(xué)校，開起商鋪，把家鄉(xiāng)更多的物產(chǎn)順河運下，又從外面載回更多村民們需要的東西和信息。外面的世界像是磁鐵，吸引著年輕人勇敢的外出。家鄉(xiāng)像是港灣，像是母親，永遠(yuǎn)的張開懷抱歡迎著無論是功成名就還是一事無成的不再年輕的游子。只要你敢回來，只要你還敢下河打撈上好的木材和牛羊，一樣有漂亮的姑娘愿意愛你，嫁你。

順陽河的水為什么越來越小，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說法，最為普遍的就是北喬山不斷的被開發(fā)。剛開始只是伐木，最后發(fā)現(xiàn)石灰?guī)r，很多燒石灰的廠建在了半山。之后又有很多人上山炸山開采石頭，石頭被拉下山，用碎石機(jī)打碎成石子和石末，用于鋪路和建筑。再往后，陸陸續(xù)續(xù)的又建了幾家水泥廠。到我們六七歲的時候，沿河一條筆直的柏油路，直通后山。柏油路旁邊的原來的河道被填埋鋪平三分之二，建起了造紙廠，紙箱廠，水泥廠，奶粉廠，煉油廠，磚瓦窯，面粉廠，很多的手工作坊。這些廠的老板們非常聰明，他們直接把污水和垃圾傾倒在廠后的河里。順陽河曾經(jīng)給予人們的詩意生活，我們這一代人只短短的享受了幾年而已。之后，順陽河便成了一條臭氣熏天的河，一股濃稠發(fā)黃的水?dāng)鄶嗬m(xù)續(xù)的流著。河沿不再郁郁蔥蔥而是光禿禿的一片，幾棵像是癌癥晚期的不知名的樹堅持生存著。一群一群的老鼠，大的快要趕上貓了。

后來關(guān)于順陽河昔日的美好無限，只能在老人們嘴里偶爾可以聽到一兩句，只是這樣年紀(jì)的老人越來越少。我一直在想，等他們都走向另外一個世界，那么還有誰記得順陽河曾經(jīng)有過大河的氣勢，曾經(jīng)主宰了幾代人的生活方式，改變了幾代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