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號,我們四人早晨一起去了鎮上的車站,我們都沒有要父母來送。
剛一出村子不遠,二忙就拿出自己的這個禮拜的生活費,折返跑回村子,悄悄的跑進小賣店,買了四盒金絲猴煙回來,給我們一人一包。我們點燃煙抽著,把斌哥的行李各自分了一些扛著,說說笑笑的走向車站。
路過磚瓦窯的時候,我們集體站在那有些破爛的廠門口,望進去磚瓦窯里的廠房空空蕩蕩,還有建了一半的工人宿舍外面亂七八糟的堆滿了磚塊和木料還有已經凝固的水泥混凝土。僅僅兩個月的時間里,就在此發生了我們一生中最難忘的事。原本我們五人,現在只剩下四個。原本我們一起計劃著美好未來,現在我們馬上就要分道揚鑣。原本在此玩鬧過的小孩子,現在全部長大成半大小伙子。生活與我們,總是這么急迫的督促著我們成長,接受,理解,最終負擔起來,繼續往前走。
我們繼續往前走,一起走上順陽河的小橋。順陽河里的爛蘋果堆滿了整個河道,順著河道望過去,像是一條蠕動著腸子的大蛇,讓人看起來恐怖。下橋的時候,他們三個滿臉愁苦。我說:沒有什么的,一場小的洪水就會給沖走了。
一起走到車站上了班車,坐在座位上的時候,我想起我們剛才路過果園的時候,我發現蘋果樹雖然被冰雹打的不成樣子,但又很快的長出新的葉子,抽發了新的嫩枝。看著嫩黃的芽和蟬翼一般薄而透明的葉子,讓我感覺有種新生,新的生命力蓬勃,新的希望閃亮。
車子開動,很快駛往前方,最先下車的是二忙。我原本以為二忙會說兩句幽默搞怪的話,結果一到車站,車還沒停穩,他就急匆匆的跳下車子,頭也不會的就大步走向高中學校的方向。車子繼續向前,接下來下車的就是我,我琢磨著自己怎么跟斌哥和建偉分別,我很想像二忙那樣,但我還是沒有做到。下了車,我一直注視車子消失在下一個拐彎的地方,才回頭走向中專學校。我不知道斌哥和建偉是怎么分手的,但我很慶幸那個最后走往最遠方的人不是我。
那年,我們五個就這樣不得以的各自分開了。后來,每到周末,只有我和二忙在家里才會碰到。建偉幾乎很少回家,在縣城和他表哥學習著裝潢,經常加班外出,所以想回來也很難。斌哥去了西安,那只能是一年才會一次家。
再到后來那年過年的時候,當我們再次相聚在一起的時候,我突然感覺生分了許多。當我聊起很多曾經的話題時,他們總是笑著說:那時,好幼稚。我一直想要解釋,那不叫幼稚,那叫純真。但我沒有開口道明,因為在分開的那天,我早就預估到會這樣。每一個人長大了,經歷了世事,所謂的成長了,也就是不在純真簡潔了。復雜深沉,城府的樣子自然會取代那少年時最為純真簡潔的美好。大人就該有大人的樣子,這是我聽的最多的長輩的教訓。
再后來我中專的第二年的暑假,我們鎮因為經濟人口等等原因,最重要的是因為順陽河要被改造,沿河的村子都要被陸陸續續搬離。所以被經濟發展較為好的臨鎮兼并,合成了一個鎮。縣里在那個鎮實施新農村建設的試點,我們村里百戶人家也被劃分到了不同的試點的新村,現在只是暫住在老村,后續會慢慢搬遷。
我們五家人被分開來,二忙家被劃分到新的鎮上邊緣的一個村子。我們家被劃分到遠離順陽河十幾公里處的一個靠著高速公路的村子,跟順陽河的關系就像遠方的親戚一般,越來越疏遠。小東家和建偉家分在一個村子,斌哥一家分在一個村子。
我離開家鄉去青島繼續讀中專的那年,我們五家已經各自搬離了原來的老村子,住進了新村子。那年暑假里,我和二忙相見一面,都要騎著摩托車,走上十來分鐘。
那年還是八月下旬的時候,建偉和斌哥破天荒的回了一次家。建偉是特意回來跟我道別的,斌哥是要和王麗萍訂婚,然后明年年底結婚。順道回來送我一程。
那天我們一起相聚在空空蕩蕩的老村外的土崖上,就像當年一樣一排坐著抽煙。還是二忙首先開口說:聽說今年年底就要把這老村子用推土機給推平了,改造成良田。順陽河也要被徹底填平。聽說順陽河的源頭已經被改道,連北喬山都出不了,就流向另外一條大河,那條大河從我們的鄰縣流過,最后流進渭河。順陽河百十公里的河道全部填平,把河兩邊的蘋果園連接起來,就成了渭北平原上最大的蘋果生產基地。
我笑著說:順陽河最后還是死了,沒了。
建偉說:社會總是往前發展,順陽河在古代或許起著大作用。在我們小的時候已經沒什么大作用可言了。現在更是沒有什么用了,添埋了更好。以后就再也不會有山洪來襲了。一條河道填平了得多出成百上千畝的田地,算算賬還是劃算的。
我聽了建偉的話,不知道要怎么接住他的話。我能跟他說這填埋的不單單是一條河,而是一段記憶,一段最美好的生活的記憶。是一段歷史,一段故事,很長很美的故事。我不會說,想起來我就覺自己矯情做作。
我們那晚的談話根本沒有愉快可言,我們的聊天開始顯的牽強,不像原來那么投機。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勉強的聊著。最后在老村的村口分手,各自回家。
那年九月初我就走了,建偉最終沒有送我,因為裝潢公司臨時有事,他提前返回了,把那套平裝版的《平凡的世界》讓斌哥轉交給了我,說是自己已經看完了,沒有什么用了。這樣的書已經脫離了時代,沒有什么可讀性了,說他現在喜歡讀專業的書籍,已經沒有閑心和時間看這些小說了。我聽完以后覺的自己在笑,但心里卻是從來都沒有的失落。
二忙因為要上高三了,提前回學校開始補習,就錯過了送我的日子。斌哥因為忙著要籌辦訂婚的事,我沒有叫他送我,跟他說我不能幫忙很抱歉,斌哥爽朗一笑,說:沒有關系,日子還長著呢,我結婚的時候希望你能到。我跟他保證一定會到。
斌哥結婚的時候我已經中專畢業,跑到了廈門打工。而那時正是我走上社會的第一年,意想不到的艱難,讓我的生活糟糕透頂。每天一睜開眼,就想著今天吃飯的錢去哪里掙。艱難失意和生活里的瑣碎整天讓我迷暈。從那以后,我就和老家失去聯系,和所有的朋友失去聯系,是故意的,也是被逼的。
等我第二年安定下來的時候,偶然聯系上了斌哥,他已經有了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我聽了之后,無限的抱歉他的婚禮我沒能參加,也很歡喜斌哥有了兒子。我問了問建偉,斌哥說去了廣東東莞,因為莎莎在那邊。二忙考上了武漢一所大學,學習輪機工程專業。他自己在西安經營一家飯店。好,好,好。我一直說著。
斌哥還跟我匯報了老家的事,說我們的縣和臨市,一個重工業城市要即將合并成為一個城市,說我們的戶口也要一并轉為城鎮戶口,我們以后就算是城里人了。最后掛電話的時候,斌哥問我想不想知道一個女孩子的消息,我笑著說是王娟嗎!他同樣的笑著說是,說王娟考上了一所甘肅的大學,還是本科畢業。問我要不要王娟的聯系方式,我很奇怪斌哥怎么會有王娟的聯系方式,同時我也在想,就是要了這個聯系方式又有何用。最后我謝了斌哥的好意,說有緣人千里來相會,我等待合理的偶遇的那天。那天我們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掛了電話,我很迷茫。一下子我就突然成了市民,但我就是高興不起來。而充斥進我腦子的卻是順陽河河邊的那個古老的村子。曾經有著城墻,城墻里有私塾。城外有香火旺盛的寺廟。河邊有座龍王廟。河水盈盈,呈豆綠色。每年有山洪轟隆隆的沖下來,帶著一兩只肥壯的牛羊和上好的松木,楊木。半大小伙子脫了衣服跳進河里,撈起瓜果蔬菜,撈起木材,撈起牛羊。年輕漂亮的媳婦,戀愛的女孩子,站在河邊,瞪大著眼睛,緊緊的盯著河里的小伙子的一舉一動,手心里滲著汗。
我打電話回家,跟老爸聊了聊。老爸要我今年年底回家去換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