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連續(xù)奔波一天一宿,疲累至極的李三從睡夢中驚醒,他睜眼一看,突然發(fā)現(xiàn)身上的包裹不見了,頓時驚出來一身冷汗。他急壞了,趕緊起身四下里尋找,一低頭看見那包裹不知啥時候掉到了土坎下面。當即跳下去,伸手抄起包裹,但拽了一下沒拽動,心中不禁一凜,遂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抓起包裹,還是不動,用手扒拉扒拉下面,發(fā)現(xiàn)那包裹原來掛在了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面了。李三當即心下一動,莫不是謝干爹的墓碑?這么想著,又去拿那包裹時竟然輕輕飄飄就拿了起來。李三不再猶豫,三下兩下扒開浮土,很快就露出來一塊石碑,正是自己用手指書寫的:俠士謝老二之墓。
總算找到了。李三長出了一口氣。
想著謝干爹當初待自己如同親生,最后卻葬身異鄉(xiāng),連個像樣兒的棺槨都沒有。如今,深深愛戀他一輩子的師妹一把骨殖回來了。生不能同寢,死一定同穴!這生死不渝的愛戀感天動地!
李三用顫抖的雙手扒著那柸黃土,忍不住一陣心酸,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想想謝干爹和黃蓮圣母一輩子行俠仗義,最后一點家產(chǎn)還拿出來為關(guān)外老百姓買了糧食種,我不能讓他們就這么窩窩囊囊地入土,就算辦完這件事立馬被官府抓走,我也要為他們置辦一副棺槨,體體面面下葬。
心念至此,李三停止了扒刨,站起身,把裝有黃蓮圣母骨殖的包裹重新系在身上,到河邊洗凈了手臉,走上河堤。他依稀記得,距此不遠就是楊稻地村,過了楊稻地便有一個小鎮(zhèn),那里應該有賣棺槨的。
想著,李三信步走上河堤大道。
他沿著大道剛走出不遠,就見從楊稻地村里走出來一個背著柴筐拿著筢子拾柴火的老漢,遂緊走幾步迎上去,微笑著開口問道:“請問這位大叔,拾柴火去呀?我想跟你老打聽點兒事。”
老漢見了李三,先是一愣,接著也樂呵呵地說:“啥事兒你說吧,只要我知道的。”
李三一聽很高興,當即直截了當問道:“我想問一下,你老知道這附近哪兒有賣壽材的么?”
老漢一聽李三說要買壽材,立刻把一張老臉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兒:“哈哈,你要買壽材么?這回你算打聽著啦,老漢我就是干這個的?!?/p>
哎呀,真是想冰吃就趕上下雹子,原來這辦事兒要是順當起來,真是一順百順吶。李三興奮得心里一陣狂喜,當即跟著老漢就去了他家的棺材鋪。
老漢的家就在村頭上,下了河堤大道拐了個彎兒就到了。
進了院子,環(huán)顧四周,李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這院子咋好像來過呢?
這是個兩進的坐北朝南的大宅院,一進院門,東邊是牲口棚,有一匹馬和兩頭驢在悠閑地吃草,西邊是菜園,菜園里除了韭菜大蔥還種了一架絲瓜,青蛇一般的絲瓜吊了一滿架。李三立刻想起來了,夜里自己在大榆樹下做的那個奇怪的夢,謝干爹牽著手領(lǐng)著他進去的那個大宅院不就是這個樣子么?最明顯的就是那個絲瓜架,是巧合還是冥冥中自有安排?真是奇了怪了。
那老漢見李三站著不動,以為他是認生了,友善地沖他笑了笑,說:“呵呵,咱這莊稼人過日子,院子里就是一個邋遢,加上養(yǎng)大牲口連拉帶尿的,有味兒,走,咱屋里邊說話兒去?!?/p>
為了掩蓋自己的失態(tài),李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老這小院拾掇的夠利落的,看看這小菜園,這菜經(jīng)營的多水靈啊。”
“呵呵,都是孩子們種的,說他們當家的喜歡,不讓我動?!?/p>
老漢瞇著眼定定地打量著李三,答非所問。
李三跟著老漢進了二門樓子,頓時眼前一亮,但見院子兩邊都是油漆過的棺材,有薄板的有厚木的,有大紅的有漆黑的,琳瑯滿目。李三選了一紅一黑兩口厚木的,問了價錢,從懷里掏出幾串銅錢遞給老漢。老漢擺擺手,把錢塞還給李三,轉(zhuǎn)身關(guān)上大門,兩眼緊盯著李三問:“這位壯士,你可是當年盜了洋人軍火庫又打退洋槍隊的大俠燕子李三么?”
“是啊,你老……”
李三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李大俠呀,你這膽子也太大啦?!?/p>
老漢神色緊張,聲音發(fā)顫。
李三當即一驚:“咋地啦?你們這兒有朝廷耳目?”
老漢壓低聲音言道:“豈止有耳目,那些想拿朝廷賞銀的勢力小人哪兒沒有哇。緝拿你的畫影圖形布告現(xiàn)在就在村頭上貼著吶,在河邊第一眼我就看著你面熟,還記得那年紅燈照黃蓮圣母在我們這宅子里住……”
“噢——”
李三終于想起來了,當年他和梁英、郭連發(fā)跟著崔海峰參加義和團,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的黃蓮圣母。
當時……
李三依稀記得,當時他們進屋以后,有個年長者始終在門口站著,對,就是這個老漢。
老漢熱情地拉著李三進了屋,在堂屋茶幾旁坐定,看到屋里的擺設(shè),李三恍惚感覺黃蓮圣母就在眼前,一身紅衣紅褲,左手紅燈右手折扇。嗨,這人吶。李三嘆口氣。
此時,老漢已經(jīng)沏了一壺茶水放到茶幾上,倒了一碗給李三,自己又倒了一碗,說:“李大俠,喝碗水吧?!?/p>
“哎?!?/p>
李三答應著端起碗。奔波了一宿,他此時真的口渴難耐了,端起茶碗一飲而盡。老漢看著他笑了笑,又給他續(xù)上一滿杯,接著說:“李大俠,你是不知道哇,咱這村里自打那年清軍和義和團翻臉開仗以后,就沒消停過。清軍三天兩頭到這兒搜查義和團余黨,好像那義和團都在這村子里藏著似的。還有在白龍灣一戰(zhàn)中死去的義和團家屬,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到這河邊祭掃。方才你一說買壽材,我立刻就想到了這事兒,不知李大俠是接哪位壯士回故里呀?”
“我……”
李三思忖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
老漢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幽幽地說:“嗨,這幾年吶,我見過的這種事兒可多啦,哪年都有人到這里尋親認尸??墒钱斈瓿⒍⒌媚敲淳o,死的人又多,村里人能辨認出模樣的埋的時候就做了記號,刻了名字,辨不出模樣的都好歹埋到了河灘上。不知李大俠此番要找的是哪一位呀?”
“義和團管內(nèi)務的謝二叔?!?/p>
李三老實地回答。
“謝二叔,你說的可是滄州那個謝老二?”
“正是?!?/p>
“呵呵,那個好找。當年他死后,有人把他埋到了雙榆樹下,還刻了碑呢?!?/p>
“雙榆樹,你老是說那土坎上長有兩棵榆樹么?我記得只有一棵呀?!?/p>
“是啊,是兩棵長到了一起的榆樹,我們這里老百姓都叫它夫妻樹。”
老漢固執(zhí)地更正。
李三又喝干了一碗水,摸摸身上的包裹,又想到黃蓮圣母,就問那老漢:“大叔哇,當年黃蓮圣母在你老家里住的時候,你老可知道她跟謝二叔的關(guān)系么?”
“知道哇,怎么不知道,他們是師兄妹,又是一對戀人。他們當時都商量好了,等打跑了洋人就拜堂成親,唉,只可惜了,沒等成親謝老二就……嗨。”
老漢說到這里唏噓著,李三也是鼻子發(fā)酸,趕緊低下頭,把臉扭到別處。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抬起頭說:“不瞞大叔說呀,我這次冒險回來,就是送黃蓮圣母的骨殖和她的心上人來團聚的。”
“真的?”
老漢精神一震,緊著問:“那黃蓮圣母她在哪兒?”
李三一拍自己身上的包裹:“就在這里呢?!?/p>
老漢無語凝咽,兩行熱淚沿著臉上的皺紋瞬間流到腮邊。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顫聲說道:“黃蓮圣母,多好的人吶,當年要不是她舍命相救,我家那閨女早就沒命啦。”
說到黃蓮圣母,倆人越聊越近乎,越聊話兒越多。
原來,老漢的兩個女兒當年都是黃蓮圣母手下干將。白龍灣一戰(zhàn),黃蓮圣母拼著性命把自己手下的紅燈照團成員從村里護送出去,自己親自斷后阻擋清軍追趕,她們才得以順利逃生。
李三見老漢也是知恩圖報之人,當即把黃蓮圣母臨終囑托之事和盤托出,并把自己要讓黃蓮圣母和謝二叔體體面面入土為安的想法也都說了出來。
老漢聽李三說完,想了想說:“這幾天朝廷抓亂黨風聲正緊,白天行動肯定會燒香引鬼,咱只有晚上天黑以后再辦這事兒了,你看咋樣啊?”
老漢此話正中李三下懷,他當即點頭同意。
老漢說:“我這所宅子自打紅燈照住過以后,就沒再住過人,加上院子里當了棺材鋪,平時很少有人來,你盡管放心在此歇息,不會有人打攪的。”
李三一連幾天長途跋涉,風餐露宿,已是疲累至極,遂聽從老漢安排,吃了幾口干糧就和衣躺在里間土炕上睡著了。
他這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老漢又給他送來了晚餐,看著他狼吞虎咽吃完,這才喊來家里打棺材的伙計,幾個人合力把兩口棺材抬到馬車上,拉到河堤土坎子上。李三從身上解下裝有黃蓮圣母骨殖的包裹,老漢根據(jù)當?shù)亓曀?,在兩棺材里面都鋪上了黃色的單子,李三把黃蓮圣母的骨殖從包裹里取出來,在棺材里擺成人形,再把黃蓮圣母的衣服蒙在上面,老漢在衣服上蒙上銀色的單子,然后蓋好棺蓋,用釘子釘牢。此時,那幾個伙計已經(jīng)把謝二叔的骨殖了挖出來,也按照黃蓮圣母的裝殮形式裝殮了。
接著,伙計們開始挖坑,然后把兩口棺槨并排放進坑內(nèi),填起一個很大的墳包。李三把原來那個石碑豎起來,不知該把黃蓮圣母的名字刻在哪兒。這時,老漢又發(fā)話了:“李大俠,墓碑的事兒就由我來操辦吧,保你滿意就是?!?/p>
李三感激地點點頭,當即拱手說道:“大叔哇,多謝你老幫我完成了黃蓮圣母媽媽的心愿,李三就此告辭,日后有機會再來看望你老?!?/p>
老漢連聲叮囑:“李大俠,你是個好人,好人定當有好報。能夠認識你是我老漢的福分,老漢祝大俠回鄉(xiāng)途中一路順風,愿你早日擺脫官府追緝,恢復自由身。保重!”
“保重!”
李三連連還禮,告別老人,轉(zhuǎn)身踏上河堤大道,沒走幾步,又返回來,跪在黃蓮圣母和謝二叔墳前,連磕三個響頭,爬起來,雙手合十默默禱告:“媽,干爹,李三走了,日后若能逃脫官府追緝,定當回來,給二老添墳燒紙祭拜?!?/p>
禱告完,復又轉(zhuǎn)身,走進茫茫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