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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謫落凡塵

第三十六章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六章

兩天以后的下午三點多鐘,新車終于回到了家。老李叔帶著很多人燃起了鞭炮迎接新車到來,看他笑容滿臉,抑制不住的高興,就象過節一般。還有車間里的一幫人,他們都一下子跑到車上問長問斷,原來他們就是為了來看看新車的。

“你怎么變得黑多了?”云娟驚訝地說道,她面孔紅紅的,結果若得好幾個人笑了起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紅顏知己亦不過如此。”楊知樹轉著鑰匙圈打趣說。

由于新車裝著限速片,從南昌到橫陽,足足開了兩天,路上還出了一點小故障——其實應該說是一次小事故。在一個加油站,趙建設在倒車時把尾燈罩撞壞了。這種燈罩是廠里特配的,我們找不著和這一模一樣的燈罩,后來實在沒有辦法,就買了兩只尾燈總成,把兩邊都換了下來。趙建設很尷尬,于是他第一次低聲下氣地和我商量該怎么辦,我看著他那個垂頭喪氣的樣子,也自心軟,就安慰他我會弄好的。對于購買尾燈的費用,由于他一再要求我這事回去不要說,最后也是科長出了個主意,把購買尾燈的錢攤在我們吃飯錢里,這事就算解決了。

人們還是圍著新車評頭品足,趙建設儼然凱旋而歸的英雄,呆在車上舍不得下來,還在對走上車的人發表這一趟遠征的感受。我和科長已經坐了這久的車,聞膩了新車的那股強烈的油漆味,巴不得早點下來,另外我也覺得很疲倦,就想馬上回家。我和大家說了幾句,又和科長握了握手——這十來天我們朝夕相處,我對他有了一種朋友般的情誼——然后我就準備回家。

看到惠菲云娟還有夏萍她們站在一邊說著什么,我想去跟她們說幾句話。十來天沒在一起,我也常常想起她們。

“嗨,這個牛仔包真好看。”夏萍說。

“是啊,我很喜歡,就買了一個,可以裝很多東西呢,我早就想買一個牛仔包了。”我說。

“出了一趟差,好象變得瀟灑了嘛。”惠菲說。“這樣子都可以去周游世界了。”

“謝謝你這么夸獎我,”我看著她們,覺得心情也好了許多,大概是因為這幾天沒在一起,她們都顯得有點害羞。我又接著問了一句:“有人想我嗎?”

姑娘們相覷一笑,沒有回答,我裝出很傷心的樣子嘆了一口氣。

“你想我們嗎?”云娟反問我。“有沒有給我們帶一些紀念品來?”

“當然有……可是我要明天送給你們,今天太累了。”

“哦,我都等不及了,快說說,是什么東西?”云娟說。

“不能說,要說了,到明天就不新鮮了……我要跟你們說再見了!干嗎不去再看看新車呢,那坐墊很舒服。”

“明天要早點來啊!”姑娘們說。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然后和祖母說了一會兒話。爸媽才下班回家。媽媽說沒想到這次出差有這么長的時間,還擔心我路上會怎么樣呢。爸爸昨天還打電話問我單位,才知道我今天會到,因為我們在途中已經給單位里發了一個電報,告訴單位我們將要到達的時間。

吃飯的時候,我問媽媽有沒有人來找過我,比如說我的同學什么的……我心里居然還在想柳禾不一定會來過呢。媽媽說,只有我的兩個同學來找過我,他們是想來告訴我,有一個同學考上了大學,因此要大家一起給這位同學祝賀一下。至于其他再沒有人來過……我有點失望,不知道柳禾有沒有考上,不過我暗忖,這不太樂觀——要是她已經考上的話,想必大家都會知道的,因為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吃過飯,我沒有出去,把那些發票都整理出來,還有不到一千塊的現金在我的包里。在南昌時,趙建設曾問我是不是每人買一套景德的瓷餐具,當然是用這筆錢來報銷。——因為還有那么多錢嘛。我一口拒絕了他的這個建議,若不是他一直來就象防小偷一樣地對待我,也許我會被他說得心動,因為我實在是非常喜歡景德的瓷餐具。但僅僅是因為我的這種逆反心理,導致我很后悔當時為什么沒仔細考慮一下就斷然反對,我沒給科長買一套餐具或者別的什么東西,這件事是我差不多到家才漸漸想到的,結果就成了我的心病。……我也不知道該怎樣來彌補對科長的怠慢,至少送給他一套餐具是很應該的啊!我是又懊惱又生氣,懊惱的是我覺得自己是那么的不開竅,辜負了老李叔對我的重托,生氣的是我認為這都是趙建設的關系,跟這種人在一起,有時候你什么事都會做不好。

第二天,我到了老李叔的辦公室,先簡單向他匯報了一下,也對他說了還有多少錢多余,他贊許地點著頭,叫我等一下到財務那里把帳報銷掉,還有我的出差補貼也一起報銷。我對他提起了科長的事,我沒有給他送一點紀念品什么的,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可我又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好……老李叔說:“這事我會處理的,你已經干得很好了……我還擔心趙建設呢,這人喜歡耍小聰明……你們還好吧?”

“不好!”我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我真的是說心里話,我不喜歡他,這人心胸狹窄……可科長很好!”

“科長也和我說過了,他也說你是個很好的年輕人,只是還沒什么經驗。……多鍛煉幾次就會好的,這一趟你也辛苦了,你可以再休息一天嘛。你爸爸昨天還打電話來呢。”

老李叔的一番話使我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我又對他說,按照使用說明,這新車要馬上做一個走合保養,然后才可以正常使用。

“這由你來安排。”老李叔說。“我叫趙建設把車鑰匙拿來,——他都不想拿出來呢。”

“這新車會讓他來開嗎?”我問。

“他很想……不過這事還沒定,你看他開得怎么樣?”

“應該說,讓老蔡叔開新車會好一些。”我想起新車的尾燈,總覺得那怪怪的。而且既然老李叔問我,我當然不高興看著趙建設開著新車神氣活現,可我也不想把他在路上撞壞尾燈的事說出來。

“哦,我也是這么想的……好吧,這事還要商量商量的,你就先去把帳報銷,別忘了你的出差補貼,還要我簽字呢。”

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結好了帳,我還得到了每天兩塊錢的補貼,這一筆錢夠我買那些小禮物的錢了。然后我就到了車間,新車還停在車間里,車門已經打開,趙建設不知在車上摸索著什么。我沒有搭理他,只是覺得有點可笑,他這么起勁無非就是喜歡出風頭,大伙兒都在這么說了,可他自己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阿添大叔來叫趙建設,說是老李叔叫他到他辦公室去,他想要把車門鎖上。班長大吼了一聲:“你有毛病啊!老兄,把門開開。你以為這是你家的自行車嗎?”

對于班長的不客氣,趙建設只好訕笑著:“哦,習慣了嘛,順手就想鎖上……”

“這么快就習慣了……”楊知樹不住地眨著小眼睛,故意裝出很受感動的樣子說。

幾個人都上了車,云娟問我:“快拿出來啊,人家都在等呢。”

我把板禮物拿了出來——“不要見笑,禮輕情意重嘛。”我給三位姑娘帶了很漂亮的檀香木扇子,另外我給班長和楊知樹帶的是一種小巧的工藝打火機。

“要是不喜歡,就請不要說出來,要不然我會很傷心的。”我是看到了他們都很喜歡我送的小禮物才這樣說的。班長掏出香煙,給我和楊知樹都分了一支,就用這新的打火機點燃。夏萍和云娟就使勁地扇著扇子,一邊還翕動著鼻子,聞香味。還有一把是送給惠菲的,可她是夜班,我就叫云娟幫我送給她。

接著他們就一個勁地問我好多事,畢竟他們都沒去過廬山,我就盡我所能,把廬山描述得具體一些,也讓他們和我一同分享。——說也奇怪,在廬山由于和趙建設合不來,覺得興致索然,可現在我在向他們講述這些時,卻又覺得那剛剛經歷的一切給我很深的印象。

“下一次我一定要去。誰要不讓我走,就是下雪天我也要跟我爭出汗來!”班長被我說得心癢癢的,當場就表示了這個決心。兩個姑娘也長吁短嘆地盼望著什么時候才輪到她們出去,不過她們自己討論了一番,發現很難有這種機會,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她們是女的,第二,她們的技術水平還不具備這種資格。

我們又說到了趙建設,楊知樹說:“他還以為這車由他來開了,一大早就來,東動西摸的,還發動了好幾次發動機……真奇怪他在搞什么名堂,這車用得著他這么操心嗎?真是他媽的笑話。”

“老李叔說了,這車由老蔡叔來開,準備報個長途線路,下半年可能還要買一個車子,這樣兩個車子對開金華。明年還要進兩個新車,老李叔準備大干一番呢。而且運輸社的名稱到時候也要改,可能要改成公司了。”班長說。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運輸社未來的發展計劃,如果這些是真的,我會覺得自己很幸運,畢竟到這里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看著我身邊的這些人,他們對我是那么好,我現在是多么的喜歡這個工作場所。

我們說了一會話,就準備著要給新車做一個走合保養。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第一次接觸東風牌,但我比他們要好一些,我看過這車子的有關技術資料。

運輸社自從接來了一個新車后,好象一切都慢慢地變得好了起來。客運業務越來越好,又批到了幾條長途客運線路。老李叔整天是笑哈哈的,他常常踅到車間里,跟我們聊一些單位里的事,這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快樂。而尤其叫我高興的是,他說最遲在年底要把我們幾個轉正為正式職工。當我聽到這個令人高興的消息時,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柳禾,我想要是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她會怎么樣呢……當然這只是我在心想想罷了,自從那個雷雨夜以后,我已經下決心和她的關系就是隨緣。……我已經知道她沒有考上大學,雖然沒見到她,只是在心里也為她惋惜不已。我認為我們之間的障礙會因為她考試的失敗而加深,而導致不可逾越,這是肯定的。所以每當想起這些,我心里就空蕩蕩的,總會忍不住地感嘆,命運為什么會如此違背人的意愿呢?

我現在盡量少去想她,空閑時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書,寫一些詩歌散文以作消遣。有時間就和幾個同學在一起聊聊。我還去了一次杭州,是去參加新型汽車維修技術的培訓,這又偏偏挑上了我,在我看來,這都是老李叔對我的特別待遇,我不知道我的這些工友們心里會怎么想的,但從趙東的口氣里卻聽出了妒意。

“黃白真是太忙了……上個月去了南昌,這個月又要到杭州,下個月該到什么地方?”

趙東并沒有在我面前說這些話,是楊知樹告訴我的。他一直來對趙東就不抱好感,因此如果他聽到有什么對我不利的話從趙東嘴里說出,就來告訴我,叫我提防著他點。

“車間里就是你和他在競爭……這誰都看得出來,你技術好,可他比你老練,老弟啊,我不想讓你覺得事情很復雜,可你還是要當心一點不吃虧哪!”

其實我真的不想把事情弄得很復雜,我只是想努力工作,不要辜負老李叔對我的知遇之恩,除此之外,我根本也沒想那么多,也沒想到會吃虧什么的,因為我相信,只要我好好工作,沒有人會叫我吃虧的。但是我在技術上卻從不肯放松自己,這次到杭州培訓,就是一個好機會,如果要是沒叫我去,我也會盡量要求去的。

到杭州培訓只有一個月,回來后,有一封信在家里放了好幾天了。信封外面沒有寫寄信人的名字,但我一下子就知道這是柳禾寫給我的,在我沒打開信封之前,心里已經是七上八下了——我有一種令我心頭喘不過氣來的預覺。本來我想今天晚上去找她的,可現在得先看了信再說。我沒有馬上拆開信封,而是等吃了晚飯后,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然后看她的信。

信上這樣寫道:“黃白,你好!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給你寫信,等你看完了這封信后你就會體會到的。命運是多么的殘酷——我想說的是這一次我又沒有考好,想必你應該早就有數了,要是我能考上了,肯定會第一個通知你。但現在情況恰恰相反,我沒心思面對著你,因為我不敢看你為我失望的神情。我的種種努力似乎都顯得很可笑,不是嗎?美好的愿望又一次被粉碎了,我和你之間的距離也隨著拉開了。……原諒我吧,知道你很喜歡我,我又何嘗不也是那么喜歡你。……可是我真的很清楚,我不適合你,什么原因我也說不上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我和你大概就是那種有情無緣的戀人——是生活在夢幻中的,我這樣說你會不會生氣?真的,當我和你在一起時,我總是有這樣的感覺。

“和你在一起是我最最快樂的時光,我真的要感謝你!你呢,你也這么認為嗎?我永遠都會記住你的……另外我告訴你,我要離開家一段時間,這是為了好打發這么無聊空虛的日子,要不我在家干什么呢?你也知道我干不來農家活,也不愿意干,那算什么呢?我寫信告訴你是怕你萬一來找我又見不到我,又會生氣煩躁!不管怎么樣,我希望你別因為我而不開心,影響你的情緒,影響你的工作。聽小慧說,你在單位里干得很好,我也替你高興呢!你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心靈高尚,但我不是。——請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

“但愿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永遠保留著彼此的美好回憶!衷心地祝福你!……”

我靜靜地坐著,翻來覆去地看著柳禾給我的信,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柳禾在哪里,或許她又到了那個親戚家,也有可能在他表姐莉莉家里。我心里在翻騰,這就是我和她的隨緣!她終于對我說了這些話……不管她有什么借口,有什么理由,事實是,令我魂牽夢繞的柳禾終于明確提出和我分手了!

在我的想象中分手總是要有理由的,可是我卻想不出我和柳禾之間有什么理由能使我和她分開……也許在她的心里才有,也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唉!

晚秋神秘又深邃,令人難以琢磨,這又是一個使我感到憂郁沮喪的季節。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真心愛戀的女孩就是在這個季節里對我說了再見的話,我再也不能凝望著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向她訴說我對她的愛慕之情,再也不能牽著她的手漫步在鄉間寧靜的小路上。……我和她沒有爭吵,沒有什么誤會,也沒有什么分歧,可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漸漸地我覺得眼睛有點模糊,我回想起那個無與倫比的雪夜,想起龍江堤壩上做的那個夢,一會兒又想起那在夜色中靜靜佇立的水車,還有那個可怕的雷雨之夜——回想起和她相處過的每一滴時光,不覺地長嘆了一口氣。

如果說柳禾的這封信沒有給我帶來傷痛那就是自欺欺人。那幾天我精神恍惚,沉默寡言,滿腦子整天就在想著柳禾,想著她那封無情的信,她不僅使我痛苦,而且還傷害了我的自尊心。——自從我和她相好以來,我一直來就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我有了一個戀人,一個能相偎著我和我喁喁細語的姑娘,這不僅使我感到幸福,而且給了我無比的自信,還有心中涌上的責任感……但是現在怎么樣了?她居然很冷靜地離開了我,宛如秋風掠過原野,雖然是無形無影,卻也頓感一片蕭瑟凄涼。而最可怕的是,我無處可以傾訴,沒有人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痛苦。

我變得煩躁,也更加沉默寡言,上班時也不想和人多說話,即使在和姑娘們說話也常常是心不在焉,答非所問。我這個樣子使云娟特別的生氣,因為有好幾次我和她說話時只說了一半就不知道說到哪兒去了,當她還在睜大眼睛等我把話說完,可我已經顧自走開。我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肯定也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她當然應該生氣。我還好幾次看到她和夏萍在竊竊私語,神情又是一付有關我的樣子,因為當我走過她們身邊時就打住不講,好象瞞著我在搞什么陰謀詭計。

有一天她們對我說,“你好象變了……杭州回來都不想理大家了,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承認地說:“也許是你們的錯覺,人怎么會這么快就會變呢……”

話是這么說的,心里也在想,人怎么會這么快就變了呢?

我從此后開始抽起了香煙,沒事的時候,我就和班長或者楊知樹一起吞云吐霧,抽得不亦樂乎,嘴巴象是含著泥沙一樣難受。媽媽很不喜歡我抽煙,說了我好多次,可我只是說自己也算是長大了,抽幾支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下班回家,吃了飯我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不是看書就是在寫我的日記,我在日記里傾訴著心中的憂悶,我寫了很多的日記,總是有對自己說不完的話,這個方法我倒是覺得有點用,因為這能使我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這個樣子持續了有好一段時間,也許是幾個星期,也許沒有那么長的時間,反正我也搞不清楚,只是始終沒什么精神。這一天他們幾個人提議要到東水門去喝酒,照樣是我這一組,加上楊知樹。因為前兩天有一個外省的車子拋了錨,那個駕駛員手里拿著一張介紹信找到了這里,車子發動機出了故障,已經在路上停了一夜,希望我們能夠給他搶修。我和班長去修了半天,收了四十塊錢修理費,駕駛員還給我們買了兩包香煙,另外因為要換幾樣零件,而這些零件楊知樹這里就有,在征得老李叔的同意后,就在進價上加了一些,加上的那部分金額也算我們掙的,這樣就夠我們幾個人好好地吃一頓了。

“看你總是悶悶不樂的,你以為我不知道?”在大家一起去東水門的路上,我走得慢了一些,云娟就故意也慢下來和我一起走,她在和我并肩走了一段路后說道。

“沒有的事,”我說。“我不是很開心嗎?”

她有點發愁地皺起了眉頭,不相信地說:“這也算開心……看你,剛來的時候是這樣的嗎?大家都看得出,都說你肯定是失戀了……除了這個,不會有別的事,不過,也只是猜測,因為你從來就不跟大伙兒說嘛,你真的有過女朋友嗎?你跟她鬧翻了是不是。……如果是這件事使你變得這樣子,依我看,那也沒什么的……”

云娟的語氣很輕柔,輕柔得使我有點傷感起來,我覺得難以承受。為了不讓她再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我就裝出很爽朗的樣子哈哈地笑著。

“你看,你簡直就象一個老媽媽似的,我沒事……如果你們覺得我這樣子就是有事,那我就改個樣子,天天笑哈哈的,好嗎?可別讓人說我是神經病。”

云娟被我的樣子逗得笑了起來:“那也總比這樣天天皺著個眉頭要好。”

我嘆了一口氣說:“其實說真的,我和大家在一起很開心,你啊……還有他們,可別誤會了我。”

“不是誤會,是大家覺得有點奇怪……你真的是失戀了?你還沒回答我這個問題呢!”

“……是的,”我覺得沒必要對她隱瞞這件事,反正都已經過去了。“我和她認識很久了,但談戀愛的時間不長……我這次杭州回來時,我們就吹了,就這么回事。”

“果然如此,我猜得沒錯。”她說,不過馬上又顯得憤憤不平。“誰會看不上你,難道她覺得自己了不起嗎?她是不是很漂亮,條件很好……才會使你這樣傷心呢。”

“你在安慰我嗎?”我盡量顯得幽默一些,朝她做了一個很傷心的神態。“因為我看上去就是這樣——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我真想安慰你呢,只是……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云娟微微一笑,規勸似地說。“不過這事總會過去嘛。”她又接著說了一句。

本來我已經下決心不再和別人談論我和柳禾的事,可是聽著云娟委婉的語調卻使我忍不住想向她吐露心中的郁悶。

“她很漂亮,人也很好……也許是覺得我配不上她,也許還有別的什么原因,可是她沒跟我說過……唉,她只是給我寫了一封信,這事就完了。”

“那你不想再去找她,問問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去!”我說。“她既然有這個決定,我再去找她也沒用了,對一個已經不喜歡你的人,還能說什么?再說我也不想讓她……以為我還想纏著她不放呢。”盡管我嘴上說得這樣有骨氣,其實心里卻從來也沒放棄希望柳禾有一天回心轉意,又來到我的面前。

“可你既然是這么想的,又何必不開心一點,你總得忘掉她嘛,你年輕,又聰明……再說還有大伙兒和你在一起呢。”

云娟的話充滿感情,她是真心在安慰我,不僅是她的語調,還有她的眼神都如同一個知心朋友那樣真誠、坦率。可是我又覺得她這樣安慰我反叫我心里不好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因為我還想讓這種折磨著我的痛苦再延長下去,而云娟的話會使我的痛苦變得淡薄甚至消失,那我和柳禾之間就再也沒留下什么了。

我們邊走邊談,和前面的幾個人也拉開了一段距離。楊知樹好幾次回頭望我們,還沖我意味深長地笑著,他總是以為我和云娟會談起戀愛來,當然此時此刻如果看到云娟和我說話的神態,還真的象是有這么一會事呢。我沒理會他,只顧自和云娟在繼續說話……其實雖然就這么短短的一段路,也多少使我的心情發生了些變化,不管我心里還在怎樣抵抗著,不想讓云娟的話這么快就起作用,可到了東水門的時候,心情居然也輕快了許多。

這一次,我被兩個姑娘給灌醉了。這兩位可愛的陰謀家肯定是合計好的,我感謝她們充當了醫治我心靈創傷的天使,因為我發現她們使著眼色,還偷偷地說著什么,然后就勸我喝酒,還說了很多好聽的話——我都不記得她們究竟說了些什么,反正那些話足夠叫我不斷地灌下一杯杯啤酒。我還從來沒有這樣開懷暢飲過,班長和楊知樹似乎也想故意等著看我怎樣出丑……班長還說了些寓意不清的話:“……哎呀,我連一個姑娘都沒談過呢,誰來安慰我啊……”之類的話,到了最后,我就嘿嘿地傻笑著,不斷地重復著一句話:“嗨,今兒個真高興!……”

第三十七章

轉眼已經到了年底,離春節也沒幾天了——此時此刻的黃白已經成了運輸社的正式職工,這是在元旦以前辦好的。和我一起同時轉正的是班長、云娟、夏萍、惠菲還有趙東,這些人都比我早進運輸社,其中最早的是趙東,他兩年前就在這兒做臨時工了,卻一直就沒機會轉正。直到這一次才和我一同轉正成為正式職工,說起來他們年齡都比我要大,工齡也比我長,可由于是一起轉的正,大家拿的就是平級工資,我認為反倒是我借了大家的光。

十二月份,單位里又去南昌接來了一個新客車,這一趟真的讓班長去了。駕駛員去了兩個人,趙建設和老蔡叔,由于這一次科長沒去,單位里就又去了一個老會計隨行。班長是一心就想著到廬山去玩一次的,他還準備了一個照相機,都裝好了膠片,在臨走那天,先在車間里給大家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就很瀟灑地背起我借給他的那個牛仔包,高高興興地準備走了。

“什么時候輪到我們呢……”云娟和夏萍還是那樣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絮絮叨叨地說。

“下一次吧。”班長滿臉春風地安慰他們說。

這一次他們花了不到十天就把車子開到家,盡管沒有第一次那樣熱鬧,可阿添大叔還是放了鞭炮。我們幾個等著班長下來,卻不料班長一下車就黑著臉,無精打采地拎著包,徑直走到車間里坐了下來。

“香煙……我的煙抽完了,給我一支煙……”我急忙給了他一支煙,他就迫不及待地點上猛吸了幾口。“這半天多我還沒抽過一支香煙呢!”

“這一趟怎么樣?還好吧?”我問。

“好!好!該死的,我正要說呢……”

于是他開始對我們說這次的旅行。一到了金華,趙建設和老會計就開始抬杠,趙建設又犯了他多嘴的毛病,斷言老會計一起去根本就沒什么用,無非是花公家的錢想出去玩玩的。這話結果給老會計聽到了,他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小老頭,因此他就還之以顏色,充分發揮出會計的本色。首先在支出上緇珠必較,決不多花一分錢——因為這一次是他掌握著財務大權,——其次是什么地方也不去,別說廬山,就是南昌的一些地方他也不去,誰要去自個兒掏錢。老蔡叔本來就無所謂去不去廬山,趙建設是有名的吝嗇,叫他自個兒掏腰包也不可能去。結果是班長一個人在NC市里逛馬路兜商場,然后就去買了一付撲克牌回旅館和老蔡叔玩起十點半來。

“他媽的,惟恐天下不亂,就他那一個臭屁,廬山之行就泡湯了,他以為自己是誰?”班長氣沖沖地在我們幾個面前發泄著,看來他真的是窩著一肚子火,這一點其實我深有體會。

“好好的,弄得大家不高興,”他繼續說。“吵吵嚷嚷的,還差一點出了事故——結果被老蔡叔說了一通:‘你是怎么開的,這樣還要搶道?你想跟人家拖拉機比快還是怎么的?’幸好,沒出事故,可路上卻出了好幾次故障,油管漏……輪轂發熱……弄了好幾次——這小子沒真本事,卻愛出風頭,我以為他腦子有毛病!”

“無限風光在險峰……看來你這次又沒法體驗了,不過下次還有機會嘛。”楊知樹笑嘻嘻地揶揄道。

“下次?下次該她們去了……”班長直喘粗氣,指著云娟和夏萍說。

“不,還是讓你去吧……你不是沒去過廬山嘛!下一次帶女朋友去。”輪到云娟和夏萍高姿態地安慰起班長來。

第二天我們正在給新車做走合保養,聽到樓上大吵了起來。我正好到倉庫里領材料,因此就在倉庫里聽他們在吵什么,原來是為了加班費的事。趙建設認為這一趟應該給他算幾天的夜班費,老會計卻說什么也不同意。理由很簡單,大家都沒有,因為已經算了旅程補貼,趙建設便說這是老會計公報私仇,老會計說這是制度,除非你是小人才會怎么說話。……他們越爭越響,我看到趙建設還怒氣沖沖地捋起了袖子,老會計也不示弱,伸出干瘦的胳臂要跟趙建設干架。結果惹得老李叔發起火來,他對趙建設說了幾句令我們很解氣的話:“這里到底是誰說了算?你眼里到底還有誰?以后你不要吵著去了……每一趟都不太平,就是吃虧也無非就這幾塊錢,……怎么就你特別多事?啊!……”

“看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楊知樹又在轉著鑰匙圈對我說。“這就是趙建設的為人,心胸狹窄,貪心不足……我和他是一起進單位的,我了解他,原來都是在碼頭那邊干,他嫌累,就天天跑老李叔家,為了想開車,我看他差不多把老李叔的門檻都踩爛了……他還想當車隊長呢。”

從此后好象大家對什么南昌啊,廬山啊都沒了興趣。而我對趙建設更是心存芥蒂,雖然他在車隊,我在車間,但我們還不時地發生著沖突,他也讓我吃了不少的苦頭,當然這是后話。

去年這個時候,我還是和李正站在燃料公司的車間里,望著那些人在一袋一包地拿著過年貨,而我和他就只有玩世不恭地吐著唾沫,說著一些憤世嫉俗自我安慰的話,心里卻是貓抓似地難過。我還記得那次我和李正都說過,寧愿找個集體單位做正式職工,也不想呆在這種所謂的國營單位里等著遙遙無期的轉正,讓人看不起。……僅僅一年還不到,我已經實現了這個愿望,運輸社雖然是一個集體單位,可現在已經有了十來個車,效益也很好,而且按計劃,明年還要增加客車,車間也要擴大,因為現在的車間已經顯得不夠用了。

有一次我和老李樹在聊天,我向他提了一個建議,我們應該成立一個修理廠,因為在我們橫陽還沒有一個象樣的汽車修理廠,很多社會車輛都是找一些修理工私底下做的,我說我就修過幾個車子。……要是我們有了一個廠,這些車就是我們的客戶了。

“這是個好主意,我得考慮考慮……還沒有人跟我提起過這事呢”老李叔很有興趣地說。

其實我很少跟老李叔單獨說話,因為我知道他雖然很欣賞我的技術,可心里卻是把我當成一個孩子來看待,很多方面他認為我很嫩,翅膀尖還沒硬,這使我有時候就會覺得難以和他溝通。而另一個方面,我不想在領導面前多嘴多舌,以免授人以柄,認為我喜愛拍馬屁或是搬弄是非之道——事實上我就對此亦深惡痛絕。

單位里開始分過年貨,雖然不是很豐盛,但也有好幾樣東西。水果,花生米,幾斤白糖,兩個豬蹄子,還有十斤紅芽毛芋。紅芽毛芋是離我們這里幾十公里的一個山區特產,我們有一個班車開那里,豬蹄子是從金華帶過來的,這些東西裝滿了一個大袋子。那天我是第一次看到單位里居然有這么多的人,足足有七八十個人在吵吵嚷嚷,進進出出,煞是熱鬧。

“我到單位有十幾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分這么多的,過去過年就分那么幾塊肥皂啊幾斤糖啊什么的也高興——不一定明年還會更好呢!”楊知樹望著熙熙攘攘人群說。

“有了車就好嘛,你要是總捏著板車柄啊,扛大包啊,這豬蹄子和毛芋那里來呀!”阿添大叔接著楊知樹的話說。

“我也有兩年沒吃過這紅芽毛芋了……”楊知樹說。“今晚我就煮幾個——先不用剝皮,先煮熟了,要吃的時候再剝皮,就那樣蘸著瓣醬吃……這樣你吃過嗎?挺好的吃法!”

“可不是,”阿添大叔說。“八月十五中秋那會兒,我有個外甥也是開車的,給我帶來了幾斤,也是這么吃的,現在這芋就更生粉了……”

“別的單位就沒這玩意兒,都是一些大路貨,現在也覺得不好吃了,你說呢。”

“可不是……”阿添大叔因為開始吸他的水煙,接著就是一陣愜意的咳嗽,楊知樹就走了開去。

“不知道李正今年怎么樣……他也應該回家的……”我觸景生情,尋思也要抽個空到龍江去看看他,還有阿標。……我要是遇到他們一準會先問:“嗨,今年分了些什么東西啊……我都分了……呢!”我明天是夜班,正好到龍江去一趟。

第二天我到了龍江,就直接去李正家。他媽媽正在撣新,她告訴我說李正還沒回來,估計是要等明天會到家的。她很熱情地邀請我進屋里去坐,可我還是客氣地向她告辭,說我過幾天有空再過來。從他家里出來,我想再到燃料公司那邊去舊地重游一番,然后就到胖叔那里去吃中飯。

車場的大門開了一半,車間里停著一輛油罐車,可是沒看到有人在修理什么。整個車場里靜悄悄的,我覺得有點納悶,他們不可能現在就放假。我走了進去,想看看里面究竟怎么樣了,但我看見的車間已經不成樣子,屋頂有幾張石棉瓦被風刮走了,地上還積著污水。車間里面堆著一些紙箱子,煤餅,還有幾只油桶,原來我用的工具箱也看不見了。到處是煤屑,木片,廢零件。對面的辦公室里有人進進出出,但沒有一個人是我認識的,我尋思不可能會那么巧遇到阿標,盡管我很希望能遇上他。我在車場里轉了一圈,也覺得沒趣,等我走出大門時居然碰到了陳達開著車子進來。

“哎,是你嗎?”他剎住車,把頭伸出朝我叫道。

“是我……我想來看一看呢,怎么沒一個人啊?”我說。

“唉,怎么會有人呢!上來吧,多久沒看到你了……唉!”陳達拉起了手剎,擺了一下頭,示意我到駕駛室來。

“真巧,還能遇到你。”我走上了駕駛室里坐了下來。“怎么這車間里的人呢?”

陳達關掉了電門,一付要跟我好好聊聊的樣子,說:“你走了,沒多久那個姓丁的也走了……不過他是被老錢攆走的。”陳達還是老樣子,皺著眉頭不住地嘆氣,不過我看他的氣色倒比上半年要好得多。他又接著說:“老錢這個人跟誰合得來呢,我就知道你不喜歡他,車隊里也有人不喜歡他,那個姓丁的居然也跟老錢反目。因為老錢說了他好幾次,意思是他的技術怎么越來越不管用——其實這也是明擺著的,只有你老錢自己糊涂,看不出誰好誰不好嘛。……后來車隊里說老錢了:‘你是怎么搞的啊?這算什么樣的車間?……你還是歇火得啦……’因為車子老是修不出來,他們還問起你來呢,說那個戴眼鏡的到那里去了?——你想想這車怎么會修得出來呢?唉!他后來也叫了幾個修理工過來,看他們資格是一個比一個老,可技術是一個比一個不怎么樣。……原先的幾個老師傅都不想來幫他了,他不歇火才怪哩,唉!唉!……他現在又去當了采購員,采購一些零碎物事……公司的這些車也直接讓修理廠修了。”

“他這是自食其果,這個結果本來就是遲早的事。”我是一直來就在心里盼望著他會有這一天,但現在聽起來,還是有點惋惜。若不是老錢用人不當,我想也不至于在這么快的時間里就散了伙。

“他現在撈不到什么油水了。”陳達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阿標現在怎么樣,你知道否?”我插嘴問道,我不想再聽有關老錢的事。

“阿標?……他還是老樣子嘛——他沒什么文化,又沒得學技術什么的,辦公室也輪不到他——還是在油庫里呆著呢,不過你也不用找他去,他昨天回去過年了。”

我有點遺憾地說:“要是你看見阿標,就說我來找過他——你會碰到他嗎?”

“當然,我每天送油,在油庫里進進出出的,可惜不巧嘛,要不然我就把你開到油庫去,下一次吧——你現在怎么樣呢?”

我對他說了我現在的情況,還故意把諸多方面說得比實際還要好,心里想不一定他會把這些告訴老錢,這也是我所希望的!我們又聊了一回,我對他說該走了。

“有空來玩啊!”陳達說,一邊發動了汽車。

“哦,我會的,你多保重!”我說。

我躊躇著,是不是再在這里兜一圈。要是李正和阿標都在這里的話,我一定會請他們到“小舢板”里去吃酒,我很想念他們,也想再吃一次“小舢板”垂涎欲滴的五香牛腩。去年那時候大家的口袋都是癟癟的,如果不是贏了錢,我們也不可能到小舢板里去吃酒。但我現在卻已經有條件甩一次大袖子了,只可惜他們都不在這里。

我覺得有點落寞,這種感覺就象我那時候吃過中飯,一個人在閑逛著消磨時間的心情,這種心情在橫陽是很少有的,可我到了這里,居然又有了這種感覺,這又使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我不覺地嘆了一口氣。

我順著沿江的路毫無目的地走著,太陽曬得渾身暖烘烘的,我有點慵懶。……我走過煤場的大門,往里面瞅了瞅,只見那些煤堆中還有很多人在忙碌,大都是女人,但沒看見花妹和翠芝的身影。半年多沒見到她們,也許她們已經離開,也許已經結婚了,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認為象她們這種人總是結婚得比較早。我又朝里面看了一會,實在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于是我就往江邊走去。

我走著,一邊望著江面,看見有幾艘機帆船正順流而下,直馳水煙淼茫的江口……突然有一個聲音在我背后響起,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聽到這種令我渾身不舒服的聲音了——這是老錢的聲音:“喂,喂……”

“哦,是你……錢師傅。”我有點驚訝地說。

“是我!……你怎么會在這兒?”他有點氣喘,仍然是那種冰涼的神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已經沒有了過去那種居高臨下的氣勢。他手里拎著一個油桶,我想大概是從賴老五老婆那里出來的。

“我……來看我的一個朋友,他就住在附近。”我編了一句謊話。

“你到了這里,怎么沒到車間里去看看?……那里……連鬼都要出來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平時我看慣了他那緊繃的面孔,看到他這種不自然的笑臉,總覺得有點畏懼。但是他繼續露出這種可怕的笑容,還朝我走近了一些——我以為他是想跟我算帳,也許他想痛罵我一頓,甚至會動手打人,為了他那個現在扔滿垃圾的車間。我有點警戒地注意著他那只拎油桶的手,如果他把油桶放下來,我也得準備自衛,如果他膽敢對我動手的話。但是他沒繼續向我逼近,而是惱恨地說道:“鬼都要出來了,他媽的!……這些個婊*子養的,就想著活生生把車間毀了才甘心,不是嗎?難道你沒去看一看,你已經來了,就得去看一看!……我辛辛苦苦弄起來的車間,居然就沒一個人想它好……你也是這樣,你——我那么看重你,可你,咳,你也在拆我的臺!……你可不要說沒有,事實是,沒有人再來幫我,都在看著車間完蛋!現在真的完蛋了,我多省心啊,再也不用受你們這些人的氣了,你還想去看看嗎——那個破車間!”

我抬頭望了一下天空,覺得今天天氣非常之好,風和日麗,而且到處洋溢著過年的祥和氣氛,這些天也應該都是黃道吉日——可我怎么偏偏就會遇到老錢,一見面就聽著他對我指手劃腳顛倒黑白地說了這么一大通——我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差一點被他噴了個滿臉口水。他居然還好意思說出“我那么看重你,你還拆我的臺……”這樣的廢話,而且他的口氣是車間落此地步分明有我的責任——說心里話,我是這么想過,可是我什么也沒做對他不利的事,甚至我還是在半個小時前才剛剛知道,我有責任嗎?

“一片心血哪……”他嘆息了一聲,口氣突然就來了個大轉變,居然也緩和了許多。“那個姓丁的技術不行,又懶,全靠一張嘴。而你恰恰相反,你這張嘴閉著就象河蚌似的,什么也不說,你怎么就不對我說呢,——先是李正,接著又是你不辭而別,連阿德和你胖叔也說我不好,大家傷了感情,也毀了我的事業……現在你高興了,是不是?是不是?……唉!”

他把油桶放了下來,不過我看得出他并沒有對我動手的意圖——他搓著手掌,顯得煩躁不安,似乎還有話沒說完。但是我覺得不能老是讓他搶著說話,他那個扁平的后腦勺子里大概還是沒想通,他的車間為什么會弄成這個樣子。現在既然我已經碰到了他,而且也讓他奚落了一通,我有必要為自己所蒙受的冤屈和羞辱有個說法。

“我很難過……”我盡量使語氣顯得平穩得體,這樣才顯出我是襟懷坦白,也是針對他的氣急敗壞。——我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雖然老錢的個子比我矮,但過去我是很少和他面對面站著說話。但此刻我已經無所畏懼,再也不是那個從他手里接過四十塊血汗錢還不好意思地低垂著眼睛的我,更莫說我也正在氣頭上。——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錢師傅,本來我是滿心希望在這里好好干的,可我看得出你不需要我這樣的人,我埋頭苦干,不計報酬,不會搬弄是非……可真的很遺憾,你根本就沒注意到我。還有李正,因為我們不會甜言蜜語,奉承拍馬屁……我們什么也不會,除了修車,——你在哪里能找到這樣的雇工呢?你還好意思說那么看重我——你真的看重我了嗎?你把那個姓丁的叫來,當著我的面夸他怎么怎么好,可他媽的他什么還沒做呢。——你現在知道他不怎么好了對不對……我尊重你,但我不是在嘴上,而是在心里,我埋頭苦干是在拆你的臺嗎?我受了傷你問過我一聲嗎?可你,總是對我說:‘喂,喂,喂喂……’你把我當成是一個乞丐還是一只狗?你他媽的眼里還有我這個人嗎?”

我在不知不覺得中對老錢蹦出了一句粗話,只因為我越說越氣,本來有些話不想說的,可現在也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盡管我看到老錢已經變了臉色。

“我沒什么能耐……”我看他張嘴想說什么,就又打斷了他——我還沒說完呢。“但我自以為決不比姓丁的差,想必你到現在才明白,你給他多少工資?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到底是看重我還是看重小丁……我辛辛苦苦,風雨無阻,從橫陽到龍江,從龍江到橫陽,我就掙四十塊錢,多一分也沒有。……看你對我們這樣子,如果我不走,遲早你也會趕我走的,你別不承認。……憑良心說,是你逼我走的,本來我也不想走!其實我剛剛就是想再來看一看車間的,我對那里還是有一點感情。——因為那是我平生的第一份工作,我沒有理由不珍惜這份工作——所以今天我特意過來,就是想來看看那個姓丁的,他是不是干得很好——我以為他還在這里呢。”

“好他媽個屁!”老錢接著我的話罵道。“這小子原來是個渾水摸魚的貨色,更氣人的是,他還偷了我的材料,拿到外面去。……后來我找到他師傅罵了一通……他媽的,可這有什么用呢,我也是瞎了眼,沒錯,是瞎了眼!”

他現在似乎是和我站在一邊,和我一同聲討小丁的劣跡,忘了剛剛還在沖著我大發牢騷,數落我的不是。而我這樣恨聲恨氣地針鋒相對,本來就是受了他的無端指責才會這樣沖動,其實我已經淡忘了很多事,也不想再對老錢耿耿于懷。所以我說了這么多后,心里就平靜下來,為了緩和一下這種緊張的氣氛,我掏出香煙,兩個人都點上了火。

“唉……”老錢吐出了一大團煙霧,嘆息著說。“想做一點事真難哪!”

“是啊,這我也有同感。”我說。“你還想再重新開始嗎?”

“啊?決不!再也沒心思了,我還是當我的采購員省心,大不了就是少賺一點,日子總過得下去吧。”

“這樣也好。”

“唉!”他又嘆了一口氣,把油桶提起來,打算要走的樣子,又接著說:“聽說你現在干得挺好……是真的嗎?”

我哦了一聲,算是回答。

“好好干吧……”他又恢復了那種冷漠的神情,似乎是知道了我真的干得很好他心里又不高興起來。

我想談話應該要結束了,于是抬起腕來看了一下手表,說,“我要走了——你總是很忙的,不是嗎?”

“哦,是很忙,總得找些事來做做嘛……好,我也要走了。”

“你走好,錢師傅!……我還想說一句,我不辭而別,還要請你多多原諒,這是我心里話。”

“唉,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我只是可惜哪!”他低聲說。

“事實上,是我不敢和你當面說我不干了,我怕你不答應,所以,哦,你知道……”

“我一直來把你當成小孩,看來是我錯了,你也別放在心里罷。哦……我該走了。”

老錢拎著油桶走了,我看他步履沉重,搖搖晃晃一付老態的樣子,就怔怔地站在那里沒動,心里還在回味著剛才的談話,似乎有一點愧疚的感覺。……有人拉著板車在我身后大聲地吆喝著叫我讓開,我急忙跳到路邊。一個赤膊著上身的碼頭工拉著一輛沉重的板車,呼哧呼哧地使著勁,可是有一個輪子卻這正好陷在一個泥坑里,原來他是被我擋了路,稍息慢了一慢,車子失去了慣性便拉不動了,我急忙幫他用力推了一把。

“……嗨……謝你了,小兄弟!”他扭頭朝我笑了笑說。

“沒什么。”我也笑著對他說。

這一次去龍江后,似乎解脫了我的一個心結。在這以前,我常常會夢到自己還在燃料公司里上班,大部分的夢境都是差不多,都是夢見他們——老錢啊,陳達啊,小丁啊還有那些駕駛員。他們對我都很冷淡,我似乎總是處在極端孤獨無援的境地,而那個車間更是比平常還要灰暗、骯臟。……每一次我從這樣的夢境里醒來都情緒不好,我也不知道為何總是夢到這些,按理說我已經不在乎那一切了,可偏偏還是這樣,我夢到燃料公司的次數遠比夢到柳禾還要多。但從這次遇到了老錢以后,我真的很少再夢到燃料公司了。

南方牛仔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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