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明星,那個易航在英國認識的朋友,明朗口中和我很像的表妹,終于把我帶到了那個藏在高樓大廈后的小房子里,那是易航出事前剛剛住過的地方。
這是一棟典型的中式紅磚外墻的老樓,裸磚的過道陽臺,紅油漆的木窗,看起來像剛刷不久,樓道里采光很好,一點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打到屋里的餐桌上,顯得既溫馨又明亮。我想,不錯,易航住的地方,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明星從房東那里拿了鑰匙,輕輕地插到鎖孔里,轉了一圈,忽然把手一松,回頭無限凄涼地看著我,說:“你來開吧。”
我明明聽到剛才鎖扣已經咔噠響了一聲的,門已經開了,她卻不進去,是在害怕什么,怕再也看不到那種熟悉的臉,還是怕睹物思人?
我摸了摸門上貼著的那張笑臉,心里一酸,手上就有點使不上力,明明是一扇小門,推開來,卻仿佛有千斤重。
門開的瞬間,一股涼風從對面的窗子里撲面而來,我看著那一排排敞開的木格子玻璃窗,怎么也沒想到它們竟然可以布滿整面墻,一時愣在那里。
明星仿佛舒了一口氣,她從我身邊擦過,走進屋子,熟練地推開其中一道房門,對我說:“進來吧,這是他的臥室,我想有些東西你總該看看的。”
房間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個靠門的玻璃柜子,就是一張大大的彈簧床。床上鋪著纖塵不染的床單,我走過去,輕輕坐上去,忍不住用手撫摸著,要有多勤快,才敢鋪這樣純白的床單啊。
明星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鐵皮箱子,“這就是他全部的寶貝了。”她說。
“里面是什么?”
她抬頭看了看我,開始在床頭的一個小抽屜里面翻找什么東西,一邊翻一邊說:“我也從來沒見過,但我知道,這里面的東西都和你有關。”
她終于翻出來一把銀色的小鑰匙,插到鐵皮箱子的鎖孔里,輕易就打開了。
于是我看到一箱子明信片和花花綠綠的信紙。
“你看這張。”明星撿起一張正面印著SHE圖案的明信片遞到我手里,“看反面。”
我于是翻過來看,上面是易航寫的字。他說:瑟瑟,我這里是臺灣,來看SHE的演唱會,你不是說你最喜歡聽她們唱《星星之火》嗎?看,我特意讓她們給簽了這幾個字。
翻到正面,果然看到右下角有四個龍飛鳳舞的小字。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其實,易航的字比她們寫的好看多了。
再拿起一張信紙,上面寫著X年X月X日天氣晴,我一個人早早地從山林里出來,回到家里的時候累的要死,我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躺著躺著就想起了你。其實從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奇怪了,明明認識你的時間那么短,可是我卻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你是個奇怪的生物啊,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居然會因為低血糖暈倒,害的我還以為誰得了心臟病,一陣風似的跑去把校醫叫過來,差點把腳崴到……
我看著他一頁一頁短短的信,慢慢想起來很多東西。原來,軍訓的那次,是他跑去喊的醫生;大聯歡那次第一個沖上去給主持人捧場的又唱又跳的男生,是他;華年因為拉窗簾跟我鬧翻的那次,他正從馬路對面走過,一不小心就看到我盛怒的臉;還有明明知道我不是蚊子,卻假裝認錯人跟我聊張巖的事情;甚至大白兔奶糖,殺人游戲那會兒故意說出豬頭的事情來刺激我……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不知哪天匆匆瞥了我一眼,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忍不住蹲到地上抱著那一堆漂亮的信紙和明信片瑟瑟發抖。
明星拍拍我的肩膀,沙啞著聲音問:“你從來不知道這些嗎?”
我艱難地搖了搖頭。
“也是。”她說,“如果你不曾用心留意過一個人,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底有多愛你。”
我看著明星投射到地板上的纖瘦的影子,默默地想,易航,你知道明星愛著你么?或者你也不知道她有多愛你,然后我又忽然想都了王茜,那朵早已凋謝的小花,她現在應該高興嗎?易航終究還是去陪她了。
我們在那棟房子里待了很久,夜幕降臨的時候,風漸漸熄了,一點點小風從窗戶里漏進來,輕輕搖著薄紗的窗簾,它們是快樂的。我走過去,把剛才被明星關上的窗子都推開,月光,果然就跟著悄悄踱進房間,在我身上灑下一片柔軟,我眺望遠方漆黑的天空,眼淚忍不住就落了下來。
我知道,他是不想我這樣難過的,可是,你嘗嘗這樣的滋味,我再也沒有人可以傾訴……
我想我發呆的時間可能超過了施迪所能忍受的極限,他煩躁地又拍了拍我的頭,不耐煩地喊:“喂……”就像當初我癡癡傻傻地拎著易航留給我的那個鐵皮箱子回到E城的那天一樣,他看到我落寞的樣子,也不問我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很不耐煩我無視他的存在,非常大聲地喊:“喂……”
我說:“你喂什么?”
好像忽然發現我還能給點反應,他很高興似的,莫非他以為我再次看到華年的時候會徹底死機?太小看姑娘了!
“要不給你叫兩個菜?”他撐著頭問我,一副大善人的模樣。
“不用。”
“叫個湯?”
“也不用。”
“喝杯酸奶也行啊。”
“你真啰嗦。”我忍不住抱怨道,平時惜字如金,現在是怎樣,這么聒噪。
“你嫌棄我?”他說這話的時候萬年冰山臉居然還企圖擠出一絲笑。
我無比驚恐,同時意識到此地真是不宜久留,于是頭一埋準備起身閃人。
蘇黎和霞霞應該還沒有回去宿舍,算了,找她們倆看電影去吧,反正時間還早,我心想,順便去那個啥新開的蛋糕店,忽然想吃甜食。
“你干嘛?”施迪眼疾手快地拉住我。
“我上廁所啊。”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心想,上廁所你總不至于不讓吧。
然后我就聽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一抬頭,舒宜已經滿面笑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她親熱地把我的胳膊一挽,說:“我也正想去呢,一起吧。”
我對著施迪呵呵傻笑了兩聲,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那啥,要不我憋一會兒?”
施迪非常沒有形象地噴了一口水出來。
“走吧,算是陪我。”舒宜又來拉我。
我一邊想著誰跟你熟啊,一邊腳已經不聽使喚地活動起來。唉,我已經被蘇黎調教的無比純良了,碰到昔日的仇人,居然都沒有眼紅,真是越活越回去。
我以為舒宜把我拉到廁所里會趁機炫耀一番,想她現在的形勢,華年不必說了,就是施迪,再見面也依舊對她服服帖帖的,不炫耀都對不起人民群眾。
然而離奇的是,她居然真的就只是來上廁所而已,蹲馬桶,沖馬桶,洗手,擦臉,完事之后看我還傻愣愣地站在進門的位置,才詫異地問:“你真要憋著啊?”
我真是欲哭無淚,一邊往小格子間走去一邊揣測,社會大學怎么把黑山老妖凈化了?這太天方夜譚了吧。
“我要結婚了。”她卻忽然開口道。
隔著一扇小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語氣也淡淡的,聽不出喜樂。我琢磨了半天,覺得女人要結婚好歹也算是個大事,于是盡量禮貌地回她:“恭喜。”
然后她就沒再說什么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怎么樣?”我從格子間出來的時候,她又開口了。
我回頭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想問什么?但我終究忍住了。
“其實我們倆都很傻。”她看我不出聲,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自顧自靠在洗手池對面的墻上,“你是不是很恨他?我也很恨他。”
“我恨他做什么?他又沒有錯。”我忍不住反駁道,是啊,我恨他做什么呢?他又沒有錯,只是不愛我而已。
“他怎么沒錯?他自始至終喜歡的都不是我們,可卻偏偏還要來招惹我們,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和你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我不說話了。
“可是,你比我聰明,我總是沒有辦法忘了他。”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她知道我忘記華年的代價有多大,她還會這么說嗎?“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我們都無能為力的。”
舒宜似乎特別在意我的答案,聽我這么講,她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氣,嘴角扯起一個漂亮的弧度,說:“那你還怪我嗎?”
我終于認真打量起面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來,比兩年前瘦了,所以顯得更加小巧精致,白皙的臉上那對大眼睛,還是記憶中的模樣,此時也認真地盯著我,仿佛在求一個解脫。我忍不住心酸起來,誰是誰的解脫,誰又能給誰解脫呢?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放在心里做什么。”我幽幽地說。我有什么資格去怪別人,在這所有的事情里,最不應該被寬恕的,難道不是我自己么?如果當初沒有那么多執念,現在的我們,該過的多快活。
我沒想到舒宜忽然就流淚了,但她自我控制的能力還是很強的,才掉了兩滴眼淚,馬上就止住了。她慢慢走到我面前來,哽咽著說:“那我們還能想從前一樣擁抱嗎?我知道這兩年你過得很辛苦。”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說易航的事情,只是看她一臉期待,終是不忍心,于是湊過去輕輕擁抱了一個,淺嘗輒止。
“我結婚你會來嗎?”
雖然已經不會去計較那些事情,可是那段記憶,還是想起來就痛,所以我搖了搖頭。
然后舒宜就開始絮絮叨叨地給我講她的工作、她周圍的人、她現在的生活,我聽著她的講述,忽然意識到,這兩年,她居然也過的很寂寞。
回到包間的時候,人走的倒干凈,就剩施迪和華年還穩穩地坐著,在滿目狼藉的桌子上推杯換盞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有多么深厚的兄弟情誼。舒宜很自然地坐到華年旁邊去了,我也習慣性地走到挨著施迪的位置。
施迪好像喝的有點多,醉眼朦朧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像突然分辨出來我是誰似的,很欠扁地沖著我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然后瞇著眼睛說:“還以為你掉廁所里了。”
我也懶得跟他計較,問:“人都走了,我們回去嗎?”
“回哪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回家。”我輕輕地說。
扶著施迪走到門口的時候,一直沒有開口的華年忽然喊了我一聲瑟瑟。
我聽著這熟悉到陌生的叫喊,差點就腿軟了,但我終于可以忍住。
“你們從哪里來還回哪里去吧?我沒有功夫招呼你們的。”我淡淡地說。
舒宜說:“你保重。”
我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他們看清楚沒有,手一帶,就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