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黑袍老者號令一出,那鷹面漢子和狗面漢子立即便牲口般地伏回到自己主人的腳下;而那兩個使少林功夫的“無面漢子”也立刻有如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一般,放開獨孤風(fēng),朝著龍面公子走去。這黑袍老者的威嚴(yán),比之龍面公子更甚,那四大高手對其也是更加敬畏。
“你要放走這些女子!為何?”黑袍老者好奇地問獨孤風(fēng)道。
“不為何!她們本就不該在此!”一提及此事,獨孤風(fēng)心中不忿,一向溫文如玉的他,此時的話里也多了幾分怒氣。
“人可有高下?”黑袍老者瞧見了獨孤風(fēng)的神情,笑問道。
“山有高下,人亦有高下。”獨孤風(fēng)答道,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
“何者為高?”黑袍老者問道。
“才高者為高,智高者為高,德高者為高。人曰:‘才高者,高傲;智高者,高明;德高者,高尚?!豹毠嘛L(fēng)答道。
“嗯……”黑袍老者撫須點頭稱是,接著又問道,“人可有尊卑?”
“有?!豹毠嘛L(fēng)道。
“何者為尊?何者為卑?”黑袍老者問道。
“人倫為大,長者為尊,幼者為卑;父兄為尊,子弟為卑?!豹毠嘛L(fēng)答道。
“那君臣、夫婦,又何為尊卑?”黑袍老者追問道。
“民貴君輕,圣人之道,故而人民為尊,君王為卑。天行健,地勢坤,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是故天地雖高下相異,而不分尊卑;陰陽相濟,乾坤相和,自然之道。陰陽既無尊卑,夫妻同此,二者雖異卻相平,夫妻和則家和,何來尊卑?”獨孤風(fēng)答道。
“嗯!”黑袍老者笑道,“小孩兒,民貴君輕,乃是那孟軻為維護君王之江山社稷,怕那民之水覆了君之舟,才這般說教的。他老人家顛倒了輕重,蠱惑了世人!《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山為君王之江山,社稷為君王之社稷,人民為君王之人民,由此觀之,君王與民,孰尊孰卑?”這黑袍老者竟然直呼亞圣之名,顯然他對儒家是極不尊重的。
“哈、哈、哈、哈……”獨孤風(fēng)大笑。
“你笑什么?”黑袍老者奇道。
“前輩并非孟子,焉知亞圣之真意?”獨孤風(fēng)問道。
多少半瓶子水的庸學(xué)究,閑來無事,要假裝做學(xué)問的樣子,卻盡以他那小人之心,去度圣人之腹,硬要把自己污穢的思想、庸俗的見識強加于圣人之遺篇,把那些圣賢的經(jīng)典弄得是不三不四。最可恨的還是這些個東西非要借宣揚圣人之道為名,以此招搖撞騙,欺瞞世人,以充作大學(xué)問家的樣子,不知臟了多少靈童,誤了多少子弟!沒能耐去粕取精、弘揚文化,也就罷了,此等學(xué)究竟還要作踐圣人之道,自絕根基,此實為炎黃子孫之大不幸!
“你小孩兒也不是我,焉知老夫不知孟軻之真意啊?哈哈……”黑袍老者不甘示弱,反詰道。
獨孤風(fēng)不語??墒呛谂劾险叽说仍庌q,能勝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
“且不提那什么孔孟老兒,你小孩兒非要說民貴君輕,那《詩》中的話又該如何解釋???”黑袍老者問獨孤風(fēng)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送醴潜送?。堯舜禹湯謂之‘王’,王者,能服務(wù)于人民者也。人民,本為君王;君臣,本為奴才。王者,奴才之首也。堯舜本為民,二圣不以王卑鄙,居王位而服務(wù)于民。能服務(wù)于民者,人民不以其為奴才,人民皆供奉其若神明,萬世而崇拜之。自始皇帝以來,千古皇帝皆反賊!這些東西亂了綱常,反了君臣,君作了臣,臣作了君,把奴才做了皇帝,把人民做了奴才!民本為君王,是為至尊;帝若能為民,則非奴才。只可惜,縱覽千秋史,從夏啟開始,多是混賬的奴才,鮮有合格的君王!觀今之眾人,十年寒窗,硬是能把那圣賢之道都給讀進了狗肚子,幾欲舍了身家性命,幾番爭搶,好不容易得了個官職,做了個能偶爾站著身子、呼三喝四的小奴才,卻常常被些許個蠅頭小利弄暈了他那豚犬般的腦子,因此還時常跪錯了方向,欺壓錯了對象,只恨不得時時捧著那票大奴才的狗腿,只恨不能一日欺負(fù)死自己的衣食父母。古人舍明珠而取空櫝,貽笑千古,雖庸人亦知其蠢;今人舍至尊而做奴才,卻眾人向往,而‘智者’猶甚。若有德高者,甘為人民俯身做奴才,最后能把奴才給做成了青天,那便更是要賽過鳳毛麟角了。天下是人民的天下,社稷是人民的社稷,君臣是人民的君臣。君臣如舟,凌駕萬民,人民的奴才欺了人民;待得氣量頗大的人民忍得夠了,一怒而水覆輕舟。怒吼中,人民舉手間,便宰了幾個害民的奴才,換了朝代,幾個人民握了天下人民的天下;沒多久,那幾個人民又成了奴才,欺壓起人民來了?;实蹫榕?,人民為尊,只可惜大多數(shù)當(dāng)奴才的,都沒有當(dāng)奴才的樣子。人民也總是容易忘了自己的尊卑,自戲臺上而至?xí)鴶偳?,到處都在傳唱君貴民輕的‘大好’故事,臺上演得不亦樂乎,引得臺下無數(shù)觀眾大贊其‘妙處’。至于那些為官作君的奴才們,閑暇時廝混于勾闌、瓦肆之內(nèi),聞得那君貴民輕的戲文,一時奴才得‘道’,不分尊卑,還不把人民照死里欺負(fù)!唉!萬里勒馬會有時,奔馬欲止步難停??!”
那黑袍老者聽得驚呆了,在那處處頌揚“君貴民輕”的時代里,人們何曾聞得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論!那獨孤風(fēng)不過是一個東海小島上的無名小卒,然而他置身局外,反倒要比那許多局內(nèi)的“聰明人”看得清楚得多。
“一派胡言!胡說八道!泥腿子天生的賤種,怎可比本……怎可比最高貴的帝王血統(tǒng)!你…你這狗奴才大逆不道,罪當(dāng)凌遲!”那龍面公子聽了獨孤風(fēng)的話后,有些憤怒。
“本來就是人民為貴,君為輕!你才大逆不道!”獨孤風(fēng)見其輕賤他人,也是不悅。
“哼!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嗯?”那龍面公子輕蔑道。
“你便是當(dāng)今皇族,說得難聽點,那也不過是關(guān)外反賊的遺種,沒什么可自豪的!祖宗開疆?dāng)U土,功績與你何干?你便是當(dāng)今皇帝之子,那也沒你什么事兒;就算他皇帝當(dāng)?shù)迷俸?,那也都是他的事兒。不是自己的東西,沒必要拿出來炫耀!你可知父母之兒女與父母之糞便有何區(qū)別?就是無論如何,那糞便都是父母他們自己的;而那初生之兒女,則是一個嶄新的、獨立于父母之外的生命,這生命不屬于任何人,只屬于這個生命體本身。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最值得尊重的,便是做父母的也必須得尊重自己孩兒的生命。世間至高無上者,唯生命而已,絕不容任何人褻瀆!這便是我要帶走這些少女的原因。人的生命雖完全獨立于父母,可父母當(dāng)盡撫育之義務(wù),兒女當(dāng)盡連許多畜生都有的孝道,這是自然之道,本不必說。父是英雄兒好漢,兒女因父母英雄之教育,方能成為好漢,而非全仗父輩血統(tǒng)之益!家中的親人關(guān)系也根本不必延伸至社會,在家為父子,在江湖則為兩個獨立的人物,方是處世之道。唉!想本朝之八旗子弟,賴祖蔭,不勞而獲,也不知是誰人定了這非要自取滅亡的制度,把一個個原本大有可為的好青年都變作其父母的……實在是太可惜了!不管是泥腿子還是兵腿子,生命至上,人民至尊!人民若是輕賤了人民,那便是愚人的蠢行;為官作帝的奴才若是自視高貴、輕賤人民,那當(dāng)真是世上最低賤的狗奴才了!”
“妄議朝政!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狗奴才!來人??!給我拉出去斬了!”那龍面公子不知何故,竟突然變得暴怒異常、官話連篇,癲狂般大吼著。
龍面公子一聲令下,他身旁的四大高手便閃電般出擊,大有欲將獨孤風(fēng)撕成四份之勢。
“慢!”黑袍老者沉聲道。
黑袍老者的話,好像要比那龍面公子的命令還管用。那四大高手出手奇快,收手也不慢,黑袍老者的話一出口,那四人立即有如釘子般釘在了地上。
那龍面公子猛地一揚手,欲再發(fā)令;可他思量了半晌,又緩緩放下手來。
突然間,全場肅然。接著又有杯盤摔落、瓜果撒地之聲不絕。那龍面公子也丟了魂似的直起身子來,他目光的盡頭,站著兩名女子。一名女子以黑巾覆面,是那花間酒樓的掌柜花蝴蝶;而令龍面公子瞧呆了的,正是那另一名少女。
只見那名少女一襲黑衣,美若嫦娥,目含秋水黯蟾光,面籠冰霜羞百花。其容貌之美麗,筆者實難述其萬一;只是這女子一來,就連那漂亮端莊之極的趙家小姐面上,也仿佛失去了幾分顏色。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江南第一女俠——呂瑩。
獨孤風(fēng)見了呂瑩,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轉(zhuǎn)頭處,他親眼見到呂瑩毫發(fā)無傷,心中不禁放寬了許多。先前獨孤風(fēng)與呂瑩定計,欲擒“采?花蜂”;如今雖未曾成功,倒也沒有“賠了夫人”、“折了兵”。
“趙公子,您看這位姑娘如何?”花蝴蝶媚然道。
“便是要了我的性命去,我也心甘!”那龍面公子癡癡地望著呂瑩,嘴里如癡子般說著癡話。
“哎呦!您說笑了,這罪我可擔(dān)不起??!小女子一介賤民,就是要那龍肝鳳髓,也不敢要您的性命??!”花蝴蝶聞言大駭,忙陪笑著說道。
“我便是龍,別說龍肝了,只要花姐姐您不嫌棄,我的龍心都可以挖給你吃!”那龍面公子仍是滿嘴惡心的瘋話,只聽得呂瑩秀眉顰蹙,幾欲作嘔。
“哎呦,我可不敢要,不敢要啊……”花蝴蝶嚇得不停地擺手道。
“我要了!”聲若霄漢龍吟,威震四野。說這話的,居然會是獨孤風(fēng)!就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緣何會變得如此暴躁?獨孤風(fēng)見那龍面公子極不尊重她人,對不懂得尊重生命之人,獨孤風(fēng)自然也絕不會客氣的??伤闹心前褵o明業(yè)火燒得如此熾烈,好像也不單單是為了這個。
呂瑩在一旁,紅著臉,含羞地望著獨孤風(fēng)。她嘴角甜甜的微笑一現(xiàn)即沒,眉頭心上,盡是對獨孤風(fēng)身處險境的擔(dān)憂。
“這單生意我接了!”這聲音冷如寒霜,酷若風(fēng)雪,正是由那方才跟黑袍老者對話的年輕高手所發(fā)。
花蝴蝶笑容凝結(jié),怔住了。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柄寒冷之極、殺人不留情的血劍,一柄凌厲之極的絕世寶劍。
卻不知獨孤風(fēng)他們要如何做這樁買賣,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