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畿千里。”聲隨綠波起,須共翠柳飛。豪情沖霄,揚鷹聞之而羽墜;正氣徹地,奔虎聽之而鬃立。聲威音嚴,大俠之風畢現(xiàn)。說話之人,正是那如九天舞鳳一般的人物——老漁翁。天地一俠士,清溪獨釣,望蒼茫,終見來者。
“維民所止。”音同香風來,人與云君行。黃鶯出谷,回南飛之北雁;細雨潤物,發(fā)秋落之春英。聲柔音甜,少女之態(tài)初露。說話之人,正是那若蟾宮仙子一般的人物——呂瑩。俠女飛花江湖間,原是無雙屠龍客。
“啊!老伯伯,原來您也是維止會的!”呂瑩輕聲喜道。
老漁翁含笑點頭稱是。
過了片刻,老漁翁緩緩起身,行至獨孤風身旁。他見獨孤風人品風流,五官正而可見其心腹,氣度超凡,衣襟實而不掩其內華,絕不似池中之物,心中大是喜歡。
老漁翁又踱至呂瑩身前,忽而面色凝重,竟盯著呂瑩望了起來。老漁翁這一舉止雖不太合禮節(jié),可他滿面的正色,卻是連獨孤風也比不了的。只因縱然君子如獨孤風,他瞧呂瑩之時,也不免也帶上半分邪意,這是少年人風流心性使然,而非獨孤風定力不足。而老漁翁盯著呂瑩瞧時,眼中流露出的竟都是一個長者對于一個晚輩的親情,老漁翁與呂瑩究竟有何關系?老漁翁的目光雖仍在近處,可其神思卻不知飛至了何年,只見臉上顏色忽而哀傷,忽而歡喜。方才還是豪氣干云、力挫江南三雄而不變色的大豪俠,現(xiàn)在又成老淚縱橫、有情有義的凡人了。
呂瑩初醒,便被一老者盯著瞧,心中頗不自在,便低下頭去。可漸漸地,呂瑩好似被老漁翁的正氣所感染,也不覺太害羞了。她也抬頭、充滿敬意地望了這一身豪氣的老漁翁一眼,見他一臉的正色,便絲毫不覺有何不自在之處了。呂瑩越看越覺得這老漁翁親切,突然呂瑩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人來,是一位跟她失散了多年的親長。只是呂瑩一時還不能確定,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跟他相認。
老漁翁也望著呂瑩喃喃道:“像,像……”
過了半晌,老漁翁收拾了心情,這才緩緩對呂瑩說道:“小姑娘,你也是維止會的,可聞得呂晚村的大名?”
此言一出,呂瑩渾身大震,她又墜入了那個她從小到大已做過無數(shù)遍的噩夢。仇恨與悲傷已將呂瑩那清麗絕倫的臉龐扭曲,未干的淚痕旋即又化為無數(shù)把鋒利無比的冰刃,正朝著她的心頭狠狠割去……
“晚村”二字乃是呂瑩祖父之名號,呂瑩如何能不聞?文字之禍猶在眼前。呂瑩又如何能忘?
老漁翁無意勾起了呂瑩的傷心事,見到她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心下大為不忍,忙又到:“小姑娘,別哭了,看伯伯變個戲法給你看?”
這是一句大人哄小孩的話,本是平而無奇之語。可呂瑩聞得此言,心頭又是一驚。這時,呂瑩便可十分確定,這老漁翁正是自己的故人。
老漁翁也去了那大俠的架子,滿臉的親切,好像一個伯父在逗哭啼的小侄女一般。只見老漁翁大袖一擺,袖中抖出一個鉛錫做的渾圓大球來。他托著那球,放到了呂瑩的面前,手一加勁,鉛球登時粉碎。單手破堅,老漁翁這一手江湖罕見的本事,對其他人來說,確是了不得的大本事了,可對這個能舉手間便捏碎了司徒劍鋒那把江湖上最可怕之劍的老漁翁來說,也算不得是什么稀罕事。
老漁翁的表演好像還沒完,因為呂瑩將她那漂亮的眼睛睜得更大,繼續(xù)期待著她小時候早已看過無數(shù)遍的好戲。
老漁翁面不改色,只是暗運內勁,手握鉛球,如同沸湯。也不知是如何道理,頃刻間,竟然鉛錫化水。
雖是逗小孩玩的把戲,卻是道家頂上層的功夫。獨孤風瞧得都呆了。若非老漁翁的功力早已登峰造極,如何能在談笑間化鉛為水,行神仙之事。
呂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向那老漁翁喊道:“甘伯伯!”
甘鳳池!這個隱居在北平小漁村里的老漁翁,竟然就是名震青史的“江南大俠”!
南俠甘鳳池,北俠李玄。這二人一南一北,又同是反清復明的領袖,并為一世之人杰,時人并稱其為“南北雙俠”。他二人俱是一般的真豪杰、偉丈夫,其武學造詣也只在伯仲之間。
列為看官,你道緣何甘、李二人一般的武藝,卻獨得李玄一人位列當世《百兵譜》之前,而遍覽全書竟找不到“江南大俠”甘鳳池的一名一字?只因此譜乃多聞和尚與天機道人所編,只排百家兵器之名,而以他二人的見識,又不以拳腳為兵器。那“江南大俠”甘鳳池雖是拳法無敵,可他素來不用兵刃,因此他武功雖高,卻也入不了當時的“百兵譜”英豪之列。
“江南大俠”甘鳳池雖進不了無聊人編的無聊書,倒被載入了正史,彪炳千秋。《清史稿》中便有其列傳,言其“手能破堅,握鉛錫化為水……”至此,列位看官方知筆者記其武術之事不假。
故人重逢。傷往事,天倫早失高堂前,相聚無望,一時則若九日齊黯,天地同哀;望前途,暴君猶臥廟堂上,不可卒除,一時又如六龍按首,萬物齊悲。閑話休絮,也不消言“江南第一大俠”甘鳳池與侄女“江南第一女俠”呂瑩相逢之時言及先人是如何的悲戚,在談到“屠龍”大業(yè)之時又是如何的悲憤?人之常情,便是大俠亦不能免俗,筆者亦無需多言,不去做那凄美畫上潑濃墨之事。
逝者若流水,甘、呂二俠叔侄情濃,互道別后十余年之事,忽喜忽怒,忽哀忽樂,親人間的真性情畢現(xiàn),好不暢快。二人聊著,不覺半日已去,但見北燕歸東林,南陽回西隅。
獨孤風在一旁,倒是能耐得下心來。可以他的性子,又不愿聽人那極隱秘的家事,失了體面。獨孤風便悄悄站到了一旁,也不去打擾他們叔侄雙俠敘舊,拿起“江南大俠”甘鳳池他那仿佛是從姜子牙處得來的魚竿,悠閑地釣起了魚來。
獨孤風既無心釣魚,魚兒也好似無意上鉤,因此獨孤風坐了半日,他的魚簍還是空的。
魚鷹已隨羲和去,璧湖漸披星月光。天眷釣魚客,只見一條“趕著回家”魚兒,正一頭往獨孤風竿下的筆直釣鉤撞去。
眼見著這個“愿者”就要上鉤了。突然,一陣急促而輕快的腳步聲驚起,嚇跑了魚兒。
獨孤風聽這腳步聲,知道來人輕功極是不弱,就是比起那“輕功甲天下”的魏子洞,也絕不會差到哪兒去。卻不知是此人身后還有強手相逐、還是有何緊急之事,他的腳步聲異常急促,急促到讓他丟了擁有此份輕功修為之人的風度。
獨孤風瀟灑收竿,抬眼望處,但見得那急奔之人竟是那平日里極具宗師氣度的武林名宿洛伯灃,名震江東的大豪杰“北海蛟龍”。此人雖是綠林中人,卻也絲毫不失英雄本色,觀泰山崩于前而能不變色,比起那些偽大俠來,不知要強了多少倍。可他今日究竟遇上什么樣的難事了,竟會這般驚慌失措!
洛伯灃的腳步聲未歇。另一邊,林子的出口處,又傳來了一對中年男女的對話聲。
“什么人?”聲音低沉,卻自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威嚴。其渾厚之極的內勁隨聲而出,一時聲震山林,如幾群狼犬狂吠,若三處猛虎呼嘯,威懾百鳥。此份內功修為,實在駭人,縱使比不得甘、李二俠,也不知要強過獨孤風多少倍了。
獨孤風聞之心下一驚,自愧遠弗如。自己若要與之相較,定然只如病雛之于雄鷹。獨孤風只覺那人的內功若有若無,無形無相,若綿柔而實則霸道非凡,似溫文而實則暗藏殺機。獨孤風覺得很是熟悉,這種內功像極了“無相神功”,像極了某個人使出的“無相神功”,只因獨孤風不久前剛剛領教過他的“神功”。
“啊!”林中的女子顯然被這吼聲嚇了一跳,內息也被震亂了,勉強落地之時發(fā)出了不小的動靜,丟了高明輕功的好處。
“果然是你!你吼什么!嚇我一大跳,混蛋!大半夜的,跟你的這些小妖精們鬼鬼祟祟躲在林子干嘛!”不一會兒,便聽得那女的厲聲喝罵道,凌人盛氣竟蓋過了那中年男子的蓋世神功。
“夫人……”那中年漢子的聲音顯得是又驚又怕,剛才那猛虎般的氣勢也好似一下子都散盡了,變得有如病鼠一般。從話語來判斷,這猛虎般的中年漢子好像是那女子的丈夫,也特別懼怕那女子。從那女子被“無相神功”破了輕功一事來看,她是絕對沒有大英雄武行者打虎般手段的,而那猛虎般的中年漢子竟又對她如此畏懼!原因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女子乃是“母老虎”一只。
獨孤風耳目極佳,已分辨出了他二人是誰。而那洛伯灃耳力遠不及獨孤風,卻更早聽出了他二人的身份。在林子口說話的那二人不是別人,正是‘北海蛟龍’洛伯灃的大師兄“善財菩薩”周大酆和他的小師妹周夫人花蝴蝶。
“唉,算了,我也懶得管你!”花蝴蝶沒好氣地對周大風道,“不過,你來了倒正好,也省得我去動手了。喏,給你!”言畢,花蝴蝶將一卷畫兒朝周大酆身上丟過去。
周大豐一把綽畫在手,點頭哈腰,滿臉堆笑道:“夫人,這是?”
花蝴蝶邊轉身邊說道:“你那死鬼九師弟采?花蜂未完成的任務。他沒用,被呂四娘那個小妮子給結果了,只好我這個當師姐的替他出手了。你今夜把那畫中人送到我的花間山莊來,是師父要的。”
花蝴蝶正欲返回她那花間酒樓,突然她怔住了,半步也邁不開來。她驚呆了,只因她聽到了一句話,一句打死她也不相信會是周大酆對她說出的話。
“今夜恐怕不行。”周大酆賠著笑,對花蝴蝶道。自入師門二十多年來,這是周大酆第一次拒絕了花蝴蝶的要求,而且這要求還是她認為周大酆舉手間就能辦到的事。
花蝴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著怒道:“你說什么!”
“你聾了嗎?他說今夜不行。快滾!”
這聲音是從轎子里發(fā)出的。花蝴蝶剛才還沒注意到,周大酆的身旁還有一頂轎子。那轎子,鑲珠嵌玉,奢華無比,正是周大酆平日里專用的轎子。那轎子乃是周大酆最心愛之物,除了花蝴蝶和周大酆他自己,旁人休想跨進那轎子半步。若在平時,抬轎子的必定是周大酆精心挑選的八名美婦,當然也包括那個被二月楓和司徒劍鋒斷了手指、手臂的婦人。而今日,周大酆和那八名美婦俱在轎旁伴行,那轎子他們連碰都碰不得。那轎內之人究竟是何人?竟能讓周大酆如此相待,除了他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師父張?zhí)撏猓ê麑嵲谙氩怀龅诙€人來。但花蝴蝶心里清楚,那轎內之人顯然不是她師父。
方才,周大酆露了一手足以威懾天下群豪的“無相神功”,“南俠”甘鳳池聞之,只視若等閑。以甘鳳池之武學修為,周大酆那點手段確實算不得什么。可這“南俠”甘鳳池一聞得那轎內人言,竟立即變色,作秋水歸海狀。卻不知那轎內的神秘人究竟是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