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得意馬蹄疾。
“正紅旗都統(tǒng)、忠誠侯赫連赤將軍到!”
蘭志南聞得帳外赫連赤自己的報門聲,心中笑道:“瞧這韃子小人得志的樣兒!”
蘭志南只覺眼前一晃,一個紅黃相間的事物便已如飛云般卷入了帳內(nèi)。但見那九尺來長的赫連赤披了一件極不合身的黃褂子,渾似只黑熊羆套了緊箍兒,模樣十分滑稽。那赫連赤徑直奔至蘭志南的面前,低下身子,一把拉住蘭志南的袖子,大喜叫道:“好先生!您當(dāng)真是神機(jī)妙算!就跟你說的那個什么…朱什么亮的一樣厲害!哈哈哈哈……好先生,方才圣上召本將入宮,果然不出先生所料,圣上先是如先生那般痛罵了本將一頓;后來本將就依著先生您的計策,把先生教給本將的說辭背了一遍,圣上竟然大喜,非但沒有責(zé)罰于本將,反而對本將大加贊賞,還加封本將為忠誠侯,這爵位可比本將祖上的都要大!真是那……跟你們漢人那什么話一樣?光宗…那什么祖的?唉,不管了,反正圣上說今后必定要重用本將!居然跟先生您所料的一點兒都不差!先生的計策真靈!本將可從來沒有聽過這么靈的計策!哈哈!好先生,喏!您看,這就是圣上御賜的黃馬褂,哈哈哈……”赫連赤忙扯著那黃馬褂在蘭志南面前顯擺,這般現(xiàn)寶,也不怕把那“尊貴”皇帝的御賜之物給撐壞了。
當(dāng)今的雍正皇帝暴而不昏,本就是古今少有的英明之君,他若知道朝中文武內(nèi)有如赫連赤這般“盡忠職守”的“好”將官,自會封賞,必將重用。這等事體,以“病諸葛”蘭志南之洞悉人性之能、通曉世事之智,要料算個十分周全,也絕非困難之事。
“恭喜將軍?!碧m志南說了句客套話,便一擺手,言道:“將軍切莫將世人比作諸葛武侯,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乃是古今無雙的人物。學(xué)生斗膽說句不恭敬的話,莫道是不才學(xué)生,便是咱們大清的開國功臣中,也絕無一人可與諸葛武侯相提并論!”這蘭志南乃是反清復(fù)明的志士,他心道:“便是不論其他,單以這忠心向漢而言,你們韃子的謀士也萬難及得我漢人的諸葛武侯之萬一!鼠輩如何配龍鳳!”是故以他的見識,那范文程等輩雖為天下之一統(tǒng)做出了莫大的貢獻(xiàn),仍比不得前朝軍師。
此刻的赫連赤已對蘭志南佩服得五體投地,還不對他言聽計從,更值其心中大喜,還不事事皆隨蘭志南。只見那赫連赤趕緊賠笑道:“哈哈,好先生,您不管說什么,都是全天下最對的!好,本將以后絕不再把人比作你們的那個厲害漢人了!不過,先生就算不是那個厲害漢人,也是一個‘病諸葛’,你們都神機(jī)妙算,太厲害了!”
“將軍,這‘病諸葛’便是‘賽諸葛’,而非不如諸葛之意,這稱號更是對諸葛武侯的大不敬!這本是江湖人強(qiáng)加于京涼山屠龍幫軍師身上的,今日將軍把學(xué)生比作他去,學(xué)生可吃罪不起啊?”蘭志南便是當(dāng)今反清復(fù)明第一大幫——屠龍幫總舵的總軍師,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竟還敢站在這滿清猛將的面前說這等話!
那赫連赤已對蘭志南奉若神明了,他害怕自己說錯了漢話,惹惱了蘭志南這個神仙般的人物,忙賠禮道:“不不不,好先生,本將的漢話不好,可不敢說您是反賊!先生莫怪!好先生,若是那京涼山的軍師在此,本將一定要將他一錘打扁,以報圣上和先生贊賞本將忠誠之恩!”
“哈哈哈哈哈……”蘭志南聞言捋須大笑。那赫連赤不明所以,也只得陪著蘭志南一起干笑。
現(xiàn)在,這位屠龍幫的總軍師“病諸葛”就站在那位揚言要一錘打扁他的赫連赤將軍面前,然而蘭志南未在赫連赤的錘下,那赫連赤卻早已身在蘭志南的計中了。此刻死生一線,蘭志南非但絲毫不懼,反而敢放聲大笑!他身處危地而不變色,人言泰山將崩于前而能安之若素!此份膽魄,非有大智大勇之人不能為。蘭志南他讀書人一個,雖不通武藝,可他為行俠義而獨身出入百萬軍中、為屠龍大業(yè)而孤膽笑傲滿清猛將,單憑這等沖霄豪氣,也足以與“北俠”李玄齊名了!
“不好!”那赫連赤忽地大叫道,“好先生!本將光顧著找您說話了!竟忘了圣上的圣諭!”
“來人!傳令三軍,不許再與那漢官部隊動武了!那漢官此刻也應(yīng)該接到圣上的圣旨了,正好兩邊罷兵,不傷和氣。告訴副都統(tǒng),那漢官是老皇爺帳下第一大將,今夜就讓他大軍在本將正紅旗的營地里駐扎,務(wù)必要好生相待!待得明日那什么漢人狗屁大學(xué)士到了,你等就讓道放行!”那赫連赤令道。
完了公事,赫連赤便拉住蘭志南的衣襟道:“來來,好先生!咱們來吃酒!”
蘭志南本是極不愿多管無聊閑事之人,可他心系京涼山的安危,必須放低身段來打探清廷的重要情報,他問道:“大學(xué)士?圣上怕是要他隨軍去給玄武老皇爺當(dāng)軍師吧?嗯,好酒!”
赫連赤忙答道:“對對對,好先生您果然神機(jī)妙算!什么事都一猜就中!嗯,好酒!先生您就多喝幾杯!若是不夠,本將這就命人去漢人奴才的酒店里搶來,看那些奴才能有什么屁話!好先生,恐怕您有所不知,一提起這事,本將就一肚子氣,想那漢人官會有什么能耐,哪像本將這般天天出生入死,可他竟然能做到大學(xué)士,這官兒做得比本將都大!哼,真是叫人氣惱!這拍馬屁的東西!”
為了京涼山,蘭志南只得再道:“嗯,將軍你乃滿洲將軍,盡忠職守,這份忠心自然不是尋常漢人官吏可比!將軍,你可知這位大學(xué)士的姓名?”
赫連赤氣道:“誰說不是呢!好先生,只有您最懂本將!聽圣上說,那什么狗屁大學(xué)士好像叫什么孟…孟……孟什么問的?對,好像就叫孟問題!哎呀,那漢官的名字太難記了,本將一時也記他不得……”
蘭志南沉吟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將軍,那大學(xué)士可是文曲殿大學(xué)士,官居本朝極品,名字叫做孟問渠的?”
赫連赤大聲叫道:“對!就是這個狗屁漢人!先生你可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啊,天下什么事都知道!”
那孟問渠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絕非那尸位素餐之輩可比,雍正皇帝讓他做了文曲殿大學(xué)士,倒也十分得當(dāng),赫連赤竟還不滿此人官職高過自己。論文就不必說了,縱然論武,那赫連赤頂多也只算得上是“中庸”之才,而如此人物竟能賴祖蔭做到正紅旗都統(tǒng)這般的高位,也可算是誤國誤民了。
蘭志南道:“那孟問渠曾師從山東孔圣后人,乃是前朝漢人第一才子孔大學(xué)士的兩個最得意弟子之一,其智計天下無雙,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能,玄武老皇爺若有此人為軍師,那京涼山屠龍幫總舵怕是要有大麻煩了!”
那赫連赤雖身為都統(tǒng),卻最不喜處理正經(jīng)軍務(wù),反倒極其喜好去管他人的閑事,他心中好奇,就問蘭志南道:“好先生,這是自然!有咱們大清的計都星老皇爺親自出馬,肯定馬上就能把那什么京涼山、什么屠龍幫連根拔除,有沒有那什么狗屁漢人學(xué)士都是一樣!好先生,您方才說的那圣祖皇帝朝孔大學(xué)士有兩個最得意的弟子,一個是那狗屁孟漢人,還有一個卻是什么人物?”
蘭志南心中暗笑這位正紅旗都統(tǒng)的見識,也不作聲,只心道:“那孟問渠乃是前朝第一智者孔學(xué)士的大弟子,已盡得其真?zhèn)鳎胖呛庇腥思埃撝\略計策、排兵布陣,皆不在我之下。我生性清高,素來只行君子之事,可若能為我京涼山的屠龍大業(yè)稍盡綿力,我當(dāng)一回小人又何妨!”
蘭志南心中打定主意,便對赫連赤道:“將軍,您身居廟堂,天高地遠(yuǎn),自然不會道聽得我們江湖草莽間的小事。那前朝孔大學(xué)生的另一個得意弟子名喚作許清渠,與那孟問渠同是‘渠’字輩最杰出的弟子。這許清渠在武林中可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很是了不得,江湖人稱“賽茂功”,其才智比起那京涼山屠龍幫的‘病諸葛’來,只高不低!據(jù)說此人現(xiàn)為京城瓦罐山的軍師,將山寨整頓管理得好生興旺!”蘭志南雖與那許清渠神交已久,可這“賽茂功”才智比“病諸葛”只高不低的話,怕只是蘭志南的自謙之語。
“什么!”赫連赤大驚大怒,“那狗屁孟學(xué)士還是漢人反賊軍師的大師兄!明日早朝,本將定要參那狗屁學(xué)士一本,免得那壞心眼的漢人誤了咱們計都星老皇爺?shù)拇笫?!?/p>
蘭志南大笑道:“將軍當(dāng)真是快人快語。不過將軍你若當(dāng)真要勸諫圣上,恐怕又要挨圣上一頓好罵了!可將軍你不知,圣上口中雖罵將軍,心中卻會更加贊賞將軍的忠誠無雙、滿洲第一,日后必定會更加重用將軍你!”
那赫連赤也非不會打官腔之人,他道:“好先生,您的話,本將必定遵從!只是皇恩浩蕩,我們赫連家世受爵祿,縱然沒有先生所說的這許多好處,本將也定要冒死直諫!咱們做奴才的,豈能不盡忠盡心地為皇上辦事?本將別的本事沒有,可這忠心于圣上、一心一意想要替主子分憂的長處,卻是咱們奴才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不是本將夸口,本將自信這滿朝文武之中,其他大臣沒有一個有本將做得好!哈哈,咱們做奴才的……”赫連赤為表忠心,說到興處,便“奴才”長、“奴才”短的啰唣個不停了。
蘭志南聞言,厭惡已極,他一身傲骨,書生傲氣,心中啐道:“去你娘的狗奴才!誰跟你咱們、咱們的!要做奴才你自己做去!你這封建獨?裁的狗奴才,當(dāng)真是到死了也改不了搶著吃屎的勁兒!我蘭志南是何等人!若非為我屠龍幫安危著想,我豈會這般折了氣節(jié)、自取其辱!想不到我一生清高,今日卻不得已要同你這狗奴才談笑!要我蘭志南俯下身子給全天下的百姓當(dāng)牛馬、做豬狗、為奴才,我心甘情愿,絕無二話!可要我蘭志南摧眉折腰,當(dāng)今的獨?夫還遠(yuǎn)遠(yuǎn)不配!我沒有太白的才氣,還沒有青蓮的骨氣了!哼……”
只聞得那赫連赤繼續(xù)說道:“那什么狗屁孟學(xué)士全無本事,不堪大用。倒是好先生您,絕對是普天之下最聰明的人,料什么事都如神,神算那什么的,是當(dāng)今名副其實的智絕!明日本將……”
蘭志南一擺手,止住赫連赤道:“將軍,你可是打算明日早朝奏聞圣上,想懇請皇上封我個官兒做,好同將軍你同朝為官,互相照應(yīng),一起為皇帝盡忠?”
赫連赤大喜道:“正是!正是!好先生您……”
蘭志南自有魏晉遺風(fēng),名士風(fēng)流,其生性高潔,放蕩不羈,他早就受不了那滿帳子的奴才氣了,此刻借著酒勁,胸中豪氣大生,他又一擺手,再次止住了赫連赤的言語。蘭志南大踏步地走出營帳,赫連赤也隨即跟了出來。蘭志南道:“將軍,不是我不愿為皇帝盡忠,只是學(xué)生早晚還得服侍家?guī)?,每日學(xué)藝,不可間斷!”
赫連赤也有幾分醉了,支支吾吾地問道:“什、什么!好、好先生您還有…還有師父?”
“對!我?guī)煾改耸蔷畔鲈仆獾脑继熳?!”蘭志南傲然道。此話明顯是誑那赫連赤的,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大清之人多篤信鬼神,想那關(guān)外既無范縝其人,更沒無神之論,自滿洲帝王而至黎民百姓,幾乎個個信神拜佛。他們這般虔誠于宗教,旁人、后人怕也無可厚非,只得尊重其信仰。卻說那赫連赤早已對蘭志南敬若神明,對他的話無不言聽計從,他雖不知這元始天尊乃是漢人道教地位最高的三大神祇之一,與太上老君老子并列,其位尚在玉皇大帝之上,可蘭志南既說,赫連赤還不對此深信不疑,只道蘭志南真是天上神仙的弟子了。
“將軍,那顆星!你看好了!”蘭志南厲聲道。
“什、什么?哪、哪顆星?”赫連赤望著滿天的繁星,不解道。
“星來!墜地!”蘭志南忽如神仙附體一般,仰天長嘯,盡釋心中煩悶,其口內(nèi)念念有詞,右手駢指成劍,遙指上天昏暗孤星,但見那星搖搖欲墜。
“疾!”伴隨著蘭志南這劃破長空的一聲吶喊,一顆赤色有角的大星,自西北方流于東南方,一時間光芒萬丈,黑夜耀如白晝。
這一番,直嚇得那赫連赤倒身便拜,五體投地,顫聲道:“先、先生,不,神、神仙,奴才赫連赤叩見神仙大人!”
身為軍師,豈有不識天文之理?星月行健,也是有常的自然之道,蘭志南夜觀天象,恰逢天星將墜,他心中早便算計好,適才裝神弄鬼一番,在正紅旗都統(tǒng)赫連赤面前“大顯神通”,好令其誤以為神仙,此舉大有利于京涼山日后的屠龍大業(yè)。
“赫連赤!我?guī)熥鹪继熳鹣埠们鍍?,弟子也皆閑云野鶴,人人不許在大清朝廷為官!赫連赤,我的行蹤,你若在朝堂之上道出半個字來,我?guī)熥鸨憧芍?,定把你這正紅旗都統(tǒng)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說來也好笑,蘭志南這最后一句話分明是出自那兒童最喜歡的西游故事里,是菩提祖師對學(xué)藝成功之后的孫悟空所說的原話。蘭志南本是最不喜拾人牙慧之人,從不干那無恥的抄襲勾當(dāng),此一回他一來是要表達(dá)其對古典四大奇書的崇敬之心,二來也是要好好羞辱那不懂愛國愛民的狗官一番,因此蘭志南只改動了幾字,便這樣好似說書人一般地將那說辭背與赫連赤聽。而那赫連赤竟依然篤信不疑,仍堅信蘭志南的鬼神之說,也是可笑之極的事了!緣何可笑,此絕非是那不敬宗教之舉,而是當(dāng)笑那赫連赤信起神佛來,毫無憑據(jù)的一語便可教其虔誠;可為起百姓來,真真切切的千萬血淚也難令其盡心盡責(zé),卻又成了豬狗,豈非可笑!此事不提。
卻說那赫連赤早已嚇得呆了,他雖極力想要從嘴里蹦出個“是”來,卻又哪里說得出半個字來。
“哈哈哈哈……我去也!赫連赤,你記住了!我?guī)熥鹫f了,你若再殘殺戕害一個無辜的漢人百姓,他老人家定會大發(fā)震雷霆之怒!我方才的手段,你也都瞧見了,飛劍落星,不過反掌易事!以他老人家之能,若是大袖一揮,莫道是你一個小小的赫連將軍府,便是當(dāng)今皇帝的金鑾殿,也照樣舉手便教它灰飛煙滅!赫連赤,你可別忘了!哈哈哈哈……”蘭志南今夜可為那萬千冤如竇娥的枉死之人大大出了一口惡氣,一時心中煩惱盡消,氣憤已解,仰天大笑而去,繼續(xù)干那屠龍大業(yè)!今后正紅旗上上下下無不對蘭志南驚為天人、視若神仙。
聲仍在,人已去。那赫連赤身著黃馬褂,朝空拜了老半天,這才敢緩緩站起身來,卻見那“尊貴無比”的御賜黃馬褂已被撐壞了。世間那脫離了群眾而自命高貴的東西,總是這般的不牢固,不消那不知是有眼還是無眼的蒼天來做主,它便早已自己壞了。
蘭志南一離去,赫連赤立誅那鷹鼻斜目的滿洲將官。赫連赤氣惱此人屢屢進(jìn)讒,大大冒犯了蘭志南這位“活神仙”、這尊“大佛陀”,隨即便下令將其斬了,以祭蘭志南的師尊,深深表達(dá)自己敬天之意、供奉神明之誠。此二人,一個害人,一個害己;一個進(jìn)讒反被讒言害;一個信神反中“神仙”計。著實可笑!這便是:蒼天本無靈,人間自有道;因果非佛意,曲直存鐵律。
卻不知屠龍幫好漢要如何依著蘭志南的錦囊妙計破陣,而京涼山的總軍師“病諸葛”又是否真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能?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