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你去哪里了?我打了幾次電話,你都關機”。龍對著走進臥室的曼兒說。
曼兒的臉色有些失血的蒼白,挽起的長發顯得凌亂,低垂在前額幾縷遮住了右邊的眼睛。她沒有回話兒,慢慢地脫下黑色的風衣,走進洗手間,留給龍一個疲憊的背影。她可是從不喜歡黑色的呀,她素以紅色為最愛:亮麗,光彩,她說這是人生的顏色。永遠不要選黑色的服飾,壓抑情緒,這也是她口中說出的。一向個性鮮明的曼兒怎么變得不再講究了,是心在麻木?龍想到麻木二字,心里莫名地悸動了一下。
自從知道了甜甜的死訊,似乎任何人,任何事在龍的心里都變成了灰色。他活在對甜甜的內疚里,這可能在今后的人生永遠揮之不去了。他也曾經想過要對曼兒好一點,更好一點,可他做不到,他在心里累積著對曼兒的愧疚,他感到自己精疲力盡了。曼兒啊,我心里也一直在乎你的,但一定要說出口嗎?
龍點燃一支煙,任憑煙霧在自己的眼前彌漫開來。有時候,他也會憧憬煙霧繚繞的時刻,置身之中,不用說話,吐納一種心甘情愿的寂寞。放飛思緒,想去哪就去哪,不背負世俗,不攜帶責任,多好啊!
龍又吐出一口煙,望著洗手間的門,感覺自己和曼兒的心里也該有這么一扇門,關閉了溝通,言語與肢體的。這很恐怖!他對自己說。
樓下的媽媽在喊:“小麟麟高燒了”!這一聲也喊醒了龍身旁熟睡的小女兒麒麒。龍回頭沖著洗手間來了一句:曼兒,快一點兒,女兒醒了!然后塞給女兒一個大洋娃娃,飛奔下樓。
“我的寶貝,一定是白天走失的時候嚇到了,渾身好燙哦”!奶奶噙著淚水,求助的目光望著龍。
龍摸了摸兒子的額頭,真的好燙。小麟麟閉著眼睛,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熱浪。
龍轉身上樓,他看到女兒在媽媽的懷里抽泣著,曼兒濕漉漉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他拍了妻子的肩膀一下,妻子木然地盯著他的眼睛,他已沒時間再多解釋,輕輕地拋下一句:麟麟高燒,我去醫院。就拿了一件衣服,一邊穿著一邊跑下樓去。
“爸爸呢”?麒麒盯著媽媽的臉。
“爸爸,成了人家的爸爸了”。.曼兒緊緊地抱著女兒,輕輕地搖著身子,聲音弱弱,暗藏了獨有自己能夠感知的太多無奈。
“我要爸爸”。麒麒仰著臉,大眼睛清澈純凈得象兩滴晨露。小巧的鼻子,彎彎的嘴唇。眼睛像媽媽,嘴唇像爸爸。這是以前爸爸常說的一句話。那個時候三個人是多么地幸福!曼兒很后悔,若龍的那次謊稱出差不放他走就好了。曼兒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回轉,轉到那次龍的出差之前,她就會拼命地阻止龍回山里的行程,或許這輩子龍都不會知道甜甜的死,也不會將麟麟帶回家中,還會像從前那樣將所有的愛都給女兒,不要誰來分割。可是時光怎么會到轉?事實就是事實,甜甜死了,兒子來了,龍的心被她娘倆兒拽去了。曼兒的眼角有涼涼的東西在滑落。
“我要爸爸”。麒麒依舊仰著臉,小手抓著媽媽的衣襟搖晃著。
“爸爸”,曼兒頓了一下:“他一會兒就回來,麒麒乖哦”!曼兒將女兒的小臉埋在自己的胸前,她無法面對這張稚氣單純的臉,她不可以讓她受到一丁點傷害,她的大部分父愛已被那個山里小子掠去了,其實也不是掠去,是這個叫龍的父親自愿的,他能夠放下啼哭的女兒而奔下樓去看生病的兒子,曼兒嘴上永遠不會爭辯,但心里已經好大地不痛快!
龍回來的時候,時針已經打到后半夜兩點了。
曼兒是醒著的,她本來想問問孩子的燒退了沒有,她是真想問的,她忍住了。出于一種她也說不清的心理。歪著頭,閉著眼,蜷縮在床的一側。一張床,她給龍留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她不想讓龍睡了的時候碰到自己,她會不舒服!以前可都是躺在龍的臂彎里睡覺的,那是以前,她現在特討厭他,應該不是討厭,是心煩!
她感覺龍輕手躡腳地在女兒的小床前站住了。她偷偷地睜開眼睛:龍的腰已經彎下九十度,在女兒的小臉上輕輕一吻,女兒下意識地動了一下,翻了個身,睡去了。
龍轉身,曼兒閉上眼。
龍在朝著自己走近,曼兒的心在怦怦地打鼓,仿佛初戀時約會的心情,緊張而期待。
曼兒已經感覺到了龍的身子就在自己的頭前,她似乎已經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在等待,她是依戀著他的。無論心理多么的怨恨他,那怨恨似乎也是因愛而起的。此時她已沒有任何哪怕是微小的積怨來抗拒龍給自己帶來的男人魅力了。
她呼吸勻稱,心里已經翻起了巨浪。
龍在她面前站了好一會,這是肯定的了,曼兒感覺到了。但他什么也沒做,曼兒聽到:他的腳步聲繞過自己,轉到床的另一側,褪去衣服,她聽到洗手間的門哐當一聲響動,這一聲,也在曼兒的心里狠狠地重擊了一下。
這一夜,很平靜,什么事兒也沒有發生。
二十六
曼兒要領女兒回娘家了。
她說要在那呆上一段日子,她的理由是媽媽的身體狀況很差,需要照顧。龍心里清楚那是借口,曼兒的母親常年有病,她可從沒有回去盡過孝心,家里一直有高薪雇傭的保姆的。
曼兒收拾著衣物,自己的,女兒的。
你這是要長期住寨呀。龍心里這么想,嘴上沒說。他彎腰抱起地上玩耍的小女兒,撫摸著她那卷卷的柔發,眼睛卻瞟向妻子的后背:仿佛與她之間有了一道隱形的鴻溝。錯在于自己嗎?龍捫心自問。可是他實在不能靜下心來去細細地想這些問題。他感覺自己的心在蒼老,甚至于不想多說一句話,或許是在逃避著某些夫妻情感之間的矛盾吧。他想到這便不愿再往深想下去了。累,煩,他感覺。還有一點厭,厭世道,厭人心,厭瑣事,厭情感。
妻子整理著凌亂的衣物,偶然翻出一條長長的紅裙,那是上大學的時候龍買給她的。妻子盯著那裙子看著,手就停了下來,身子也僵在了那里。她在想著什么?或者想起了什么?龍不愿回憶,回憶里會飄進很多無法愈合的傷疤,鮮血伴隨著隱痛,龍承受不起。
龍佯裝什么也沒有發覺,抱著女兒離開曼兒的背影,來到陽臺前:這六樓的最下邊斜對著一個菜市場,以前龍一家三口每天傍晚都會到那里買菜和生活用品,那里的大媽大姐都熟悉他們。尤其是麒麒,好多大媽都喜歡留一些好吃的給她。可自從麟麟來到這個家,龍一家三口怎么就很難湊到一塊兒了呢?只不過多添了一個孩子而已,就格局打亂?龍很費解。他指著陽臺下的攤攤位位,對麒麒說:“爸爸好久沒帶你去那了,奶奶們都想你了吧”!
“爸爸成了別人的爸爸了”。
“你說什么”?龍驚愕地盯著女兒稚氣的小臉,然后,他好像一下子醒悟了什么。他把目光轉向曼兒。曼兒的眉頭輕挑,目光冷冷,仿佛在等待一種肆意的宣判,又像是發出無聲的挑戰。
“是你,教給孩子的”?龍沉著臉,聲音陰冷。
“是!說錯了嗎”?曼兒放下手里的衣服,慢慢地朝著龍走近。
“你怎么可以這樣”?龍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已經支離破碎了,妻子有責任給予溫暖,理解,安慰,可瞧瞧她是怎么做的?他想憤怒,他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他無力地將女兒遞給曼兒的懷抱,轉身下樓。
太多的話,積聚心中,太重的心理壓力,堵在胸口,連溝通都可逃避。自私!狹隘!唯我的男人!曼兒在心里罵道。眼淚已經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男人,這就是男人?為什么不能站在對方的立場來看問題,來體諒妻子?
曼兒感到自己就像一條被海浪沖擊到岸的魚兒,窒息般的絕望。之前的種種與龍之間的恩愛,這一刻都成了加速窒息的催化劑。
婚姻的步履,怎么就走成這樣?
曼兒領著女兒下樓的時候,早已沒了龍的蹤影,與龍一起失蹤的還有他的寶貝兒子麟麟,曼兒的所有怨恨一下子遷怒到這個山里來的野孩子身上了!本來是想善待他的,可他三番五次地弄出狀況,將龍的整個心都奪去了,他和他那個死去的媽一樣啊!會巧取人心。曼兒討厭死了這個小了麒麒半歲的臭小子!
秋天的風雖沒有冬日的蕭殺,但也帶著一股沁入肌膚的陰涼,曼兒左臂抱著女兒,右手拎著皮箱,瘦弱的身影在路燈下抻得老長。該是晚上八點多了吧?一座座居民樓里映出熾白的燈光,仿佛還可感覺到一家人圍坐桌前,其樂融融共進晚餐。這情形,曼兒并不陌生,曾經多少個夜晚,曼兒與龍坐在麒麒的左右,,那么幸福,快樂地度過良宵。她怎么能想到會有今天?
在此刻,曼兒竟有點想家了。是想家里的物事,還是那個同床共枕的人?她說不清楚,有點落寞,有點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