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墓園出來也已經(jīng)是太陽落了山,齊鐵嘴只匆匆換了件衣裳就又出了門。
隔著一條六尺寬的小路,咿咿呀呀的吊嗓聲從一棟不起眼的院墻里傳了出來。齊鐵嘴靜靜的倚在臨街的茶館鋪子二樓一處欄桿上,手邊的一碗大麥茶里金黃的麥粒幾經(jīng)沉浮,散著淡淡的甘甜味。
只是這些絲毫引不起齊鐵嘴興趣,巷子對面的小院里只種了株一人高的山茶樹,一抹倩影便在那山茶邊,舉手投足間都有著一股子媚態(tài),那咿呀聲正是從那人嘴里傳出來。
呵…吳老狗這步棋可下的遠(yuǎn)了些…
齊鐵嘴淡然的看著院墻里的男子,那人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的目光,一個甩袖轉(zhuǎn)身,偏頭正好對上了齊鐵嘴望來的眼神。珠翠的發(fā)冠下那張臉龐赫然是那日齊鐵嘴在戲樓子里見到的戲子——子衿!
齊鐵嘴轉(zhuǎn)身進(jìn)了包間坐下,茶樓里的吵嚷聲在他聽來都比剛才那人的一瞥要輕的多。院子中吊嗓的男人應(yīng)是二月紅戲班子里剩下唯一的花旦,只是他卻不是原本的‘子衿’。方才他看著齊鐵嘴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恐慌,而不是應(yīng)有的吃驚...
男子本就是素著顏面吊嗓,摘下了頭上的琳瑯發(fā)式,穿著一身蛋青色壓邊花紋底兒就出了院子,徑直的穿過小路登上了二樓的茶棚。
“子衿見過齊八爺”不同于尋常男子,略顯陰柔的嗓音里暗藏著點點殺氣,朝著齊鐵嘴拜了個萬福。
齊鐵嘴彎著笑眼看著面前這人,滑稽的萬福做的很是不規(guī)整,著么些日子過了也沒人提醒他改么?嘴角帶著絲玩味,齊鐵嘴擺手示意人坐下。
風(fēng)穿過茶棚二樓的廂房,帶起了子衿衣擺的一角,一股濃烈的篆香迎著面就朝齊鐵嘴撲了去。齊鐵嘴蹙了蹙眉,也并未說什么,總有人愛香,男人也不利外,更何況戲子呢...
小廝忙著又斟了盞茶上來,瞧著這包間里氣氛不對,也就機靈的退了下去,還順道兒帶上了鏤空絹紗木門。
“八爺今兒是特地來找子衿?”男子佯裝欣喜的樣子,嘴角笑容顯得甚是開心。
“是...也不是...”齊鐵嘴淡然的看著面前金色的麥茶,不知在想些什么似得,眼睛里并沒有焦距,更像是一種放空的狀態(tài)。
“那八爺好生的跑來子衿這練功房門口,只為坐著喝茶?”
“自然不是”
“那是為何?”
齊鐵嘴神色復(fù)雜的看了一眼面前男子“你是誰的人?”
男子瞇了瞇眼睛,顯然是已經(jīng)動了殺心“八爺這話,子衿怎么聽不懂?”
齊鐵嘴只當(dāng)是沒聽見人答的話,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佛爺讓你待在二哥身邊是為的什么?”
起初齊鐵嘴看了吳老狗留下的折子也是不敢相信,張啟山居然會派人殺了二月紅戲班子里的當(dāng)紅花旦‘子衿’,而換上了自己手下的人。張啟山和二月紅是過命的交情,況且這兩家素來就互通生意,好的幾乎要并為一家。前些日子張啟山去了東北,還將其象征著身份的二環(huán)響交給了二月紅,讓他來處理長沙大小事務(wù),怎么會...
不過今日想來也沒有什么,這個男人有著他過人的機警,正是張啟山手底下做事的必須一點。
“八爺...您在說笑吧?”
“是不是說笑你我自知”齊鐵嘴挑了塊薄荷制的小餅含在嘴里,薄荷的清甜和一絲辣味喚醒了齊鐵嘴方才在那場不合規(guī)矩的葬禮上的點點陰霾。
“我找你并不是為了揭穿你,你也不必想要防備什么...”齊鐵嘴扣了下木質(zhì)的桌面,一絲不屬于木頭碰撞的聲響從桌底發(fā)了出來。
男子很不可思議的樣子看了齊鐵嘴半響,而后從桌底下抽出了一柄刃薄的軟劍。他方才是從手臂上悄然解下軟劍貼緊在桌縫的位置,這個動作他絕對不會出錯,也決計不會被發(fā)覺,怎地這次齊鐵嘴竟能靠敲著桌子就辨得出。
齊鐵嘴似是很了解人的想法一樣,淡笑著看了眼人左臂“進(jìn)來時你左臂肌肉是緊繃著的,現(xiàn)在松垮了下來”
“齊八爺好眼力,只是...你有是為何會知道我在佛爺手底下當(dāng)差?”男子坐直了身子,竟比剛剛又高出了半分,眉眼間也不是那股子媚態(tài),變成另一種的清冷,只是眼底不可細(xì)觀的那股子恐懼還是沒能藏好。
“你會和佛爺說我來找過你么?”齊鐵嘴略帶冷意的淡笑,從骨子里的那股自信讓人不可直視。
“那要看八爺您跟子衿說些什么了”
齊鐵嘴擺了擺手“只是來見見佛爺在二哥身邊布下的眼線”隨即又像是剛巧想起來一般問上一句“二夫人近來可還好?”
對面齊鐵嘴臉上那抹莫名的笑意讓男子后背冒上一串冷汗,齊鐵嘴已經(jīng)知道了佛爺派他來的目的了么...不敢往下想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男子直立起身子重又給齊鐵嘴作了個揖。
“八爺...小的剛才以下犯上,還請八爺不要告訴佛爺...”
“呵...你說我要告訴佛爺什么?”
“就是...就是...佛爺要我來殺二夫人的事情...”
齊鐵嘴雖是早就有了這種預(yù)感,但沒想到張啟山竟下的來如此狠手...“是什么藥?”
“回八爺,不是什么藥,就單單是自家腌的生姜泡酒,每日午后送去二夫人那飲一碗,說是怯寒,但吃久了就傷肺,這個年頭肺癆成疾也就...也就無力回天了...”男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著,指甲死死掐著衣角的壓邊花紋,揪出一個又一個小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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凇靄有話說:中國古話有一句:早吃姜,補藥湯;午吃姜,癆病找;晚吃姜,見閻王。姜酒都是大熱之物,姜借酒力入經(jīng)絡(luò),酒借姜性入臟腑。晚上用姜菜下酒,等于吃慢性毒藥。民間流傳的施工案中,就有用姜酒百日爛肺來謀害人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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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爺是不是扣了你家人?”齊鐵嘴看著男子這般害怕猶豫的模樣,斷然不像是在張啟山手底下做過事的人,沒有張啟山的那股絕決狠戾的感覺。那為何這男子會一心的為張啟山賣命,甚至連投毒這樣的事情也做得出來...只有這一個可能了吧...
齊鐵嘴不說這也還好,一說這男子竟噗通的跪了下來,眼瞧就有要哭出來的架勢“佛爺扣了我哥哥...已經(jīng)有兩月了...我沒得選...哥哥一定要救的...”
“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和別人說”
“那...那...以后”
“午后一碗姜酒你照例送去便是”齊鐵嘴輕扶了一下人,瞧著眼前男子紅了眼眶的樣子不由得又想起了星兒,那孩子在得知自己受傷了后,不也正是這番神情么...眼底的冷意更盛,齊鐵嘴又問道。
“午后飲姜酒,百日可爛肺,這是第幾日?”
“第五十九日了,近來咳得厲害”
“日后小心著點吧...二月紅上次在戲樓已經(jīng)有些察覺了...”
說完齊鐵嘴就在桌上丟下幾枚大洋付清了茶錢,先走了一步。
也已是夜晚,路兩旁盡是叫賣的小販,齊鐵嘴獨自走在街上,折扇又重新握回了右手,一開一合間,執(zhí)扇人神情是否沒落蕭索?
耳邊自動的隔去了叫嚷聲,齊鐵嘴自顧自的想著什么:這地址是吳老狗留下的,想必也是知道這子衿潛在二月紅家里的秘密,可吳老狗同陳皮阿四素來交好,那日吳宅里黑飛子來襲,陳皮阿四是搏著命護(hù)了吳老狗一下,這些他也看在眼里。
陳皮阿四生性頑劣,也只在乎過他這唯一的師娘,即使被二月紅逐出師門以后還常常送去螃蟹給二夫人,明眼人都清楚,這女子怕是陳皮阿四的一個劫,情劫!
即是這樣,那為何...吳老狗會不告訴陳皮阿四二夫人被佛爺派人迫丨害的事情?反倒告訴了自己...那煞星若是得了這個消息定然又要大開殺戒...
還好他去了廣西,不然...肯定不會這么順利...
丫頭是二月紅的軟肋,若是丫頭還在,二月紅定然不會為這些事情冒險,只有除去丫頭...二月紅才能無所顧忌吧...
佛爺這一招算盤打的可真響,嘴角揚起一絲嘲諷,只是...丫頭死后,二月紅又怎會輕易放過這幕后的人。
齊鐵嘴從袖子里抖落出一些零碎的散錢,在攤子上買了只煎餅,邊走邊咬著。五十九日,約莫還有四十一日...只是二夫人本就身子差,不知能否撐到百日啊...
凌冽的笑容替代了往日的和煦,齊鐵嘴朝著城西的糕點鋪子走了去,給逝去的人一點安慰,也給自己因大意犯下的錯誤一點安慰。
“文姑娘可是在這里?”
“哎,在這”點心鋪子后堂的簾子下鉆出一個水靈的姑娘,略帶著些繭的手沾上了些許面粉,姑娘在圍裙上擦了擦,鼻尖也有一點面粉,笑的很單純,很天真...
“姑娘你可認(rèn)識齊星那孩子?”
“你說星兒?當(dāng)然認(rèn)識了,不過他好些日子沒來了呢,您知道他去哪里了么?”姑娘眨巴著眼睛敲了一眼齊鐵嘴,隨即又咬著下嘴唇垂著頭,一副害羞了的可愛模樣。
“星兒他死了”齊鐵嘴認(rèn)真的看著面前的女孩“但你愿意嫁給他么?”
看著女孩一臉驚恐的看著自己,齊鐵嘴臉上只有森然的笑意,星兒若是在底下沒人陪著了,有個喜歡的姑娘陪著興許就不孤單了呢...
“你...你...你是誰!為什么會說星兒他死了!我不許你這樣說他!”女孩沖著齊鐵嘴強硬的大喊著,眼淚水卻不自主的往下流。她知道,這是齊星提到過千百次的‘自家爺’...
“你愿意嫁給他么?”齊鐵嘴只是愣然的又問了一遍。
“你瘋了...”女孩狠狠的踩了一腳齊鐵嘴就撲進(jìn)了后堂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瘋了么?怎么可能...”齊鐵嘴自嘲的笑了一下,他還不能瘋...
寫給門口從剛才就站著的這個女孩的父母自己的地址,表示了自己愿意為他們?nèi)蘸蠹夼畠撼黾迠y,瞧著兩個本分人千恩萬謝的樣子,齊鐵嘴也只是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