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夢境：寒冬時節(jié)里，一只大鳥靜止在半空，振翅鳴叫。

軒主喃喃地說著：“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吧？她真炫麗，原來世上真有這等神鳥。”

我不敢大意，告誡她：“《西游記》里的大鵬鳥差點(diǎn)吃了唐僧。預(yù)備出家伙，她一露出兇相，咱們可不能吃虧。嘿！你聽到?jīng)]有？柳葉鏢是……”

話沒說完，就覺得白花花的什么東西披頭蓋臉向我打來。我雖猜出是山中參天的楓樹上的積雪，可沒有躲開。我扒開沒頂?shù)难┒眩瑒偺匠鲱^，就見大鳥正向我俯沖。慌亂之際，我渾身麻痹，而軒主還在雪堆里撲騰。

正要運(yùn)功準(zhǔn)備沖出雪堆，大鳥振翅升空，在空中盤旋一圈后落在山脊雪原上。

我這才注意到一種清脆的笛聲支配著大鳥的行跡。我一個騰躍跳出雪堆，開始劃分?jǐn)澄谊嚑I。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除了附近邊瞭望邊撣雪的軒主，側(cè)面山峰上一棵大櫟樹上多了一個人。那棵櫟樹大得罕見，連四面伸出的樹叉都堅如磬石。我凝神觀望，此人背靠樹身，踩在一根斜椏上，一身塞外御寒的異族裘皮。剛剛吹笛的就是他了，仿佛還看到他橫吹羌笛的姿勢。他此刻雙手握著羌笛垂在身前，笛聲余音縈繞，大鳥突然變得馴服了想必是受了笛聲的差遣，否則哪會這般嫻靜佇足在雪原之上。

吹笛人不帶半分惡意，牽藤下樹時身形都是愉悅的，我能感受到他的意向。我向軒主招手一塊過去見禮。

吹笛人剛一落地就歡呼起來：“桑兄，我們就又見面了！只隔了兩年功夫，更想不到是在閭山！”

哦！少康，耶律少康。近距離見其人，又聞其聲，我才敢去想吹笛人就是他。我自知說來話長，不禁長舒一口氣，對著他報以淺笑。

少康帶我倆到山巖平地上的石屋休息，原來他就是石屋的主人。石屋靠山的一側(cè)有個冷窨，里面掛著獵獲的飛禽走獸。看到這，我瞄了軒主一眼，心里道：你不是早就想見識嗎？感受如何？軒主會意，對我做了個鬼臉。

進(jìn)了石室，我和軒主齊聲贊嘆，原來屋里大有千秋。灶室、臥房和書齋一應(yīng)俱全，雖小卻潔凈雅致。每個石室都從地下引出一泓清泉，蒸氣升騰，我能確信那是溫泉，可還是忍不住好奇，伸手在泉水上方暖了下手，果然令人心曠神怡，暖氣微燙而又流入心田。石屋建造得精巧絕倫，聽少康介紹，留有通風(fēng)口供蒸氣排出，泉水也可順溝渠流出石屋到達(dá)巖邊。

少康帶我到書齋閑談。當(dāng)初見他時，他的漢話有些半生不熟，想必如今漢書讀得幾近融會貫通了吧，光是這滿室的典藏名目就足見主人對漢學(xué)的崇尚程度。視少康品行，七分漢風(fēng)，三分異族心性，令我在驚喜之余，毫無疏遠(yuǎn)之感。軒主早就相中了這里，心無旁騖地品玩起泉邊擺放的盆景和花木，我也不住感嘆：臘月天里的塞外，恐怕也只有這里寒氣避讓，芳菲盛開，真是宜人之境。這也讓我想起了還在寧遠(yuǎn)僵臥在床的采茗。

我不敢一再耽擱，打算將來意如實(shí)相告，然后就告辭。

“我見到的紅花就是千年參王開出的吧？空襲的大鳥是沖著我來的嗎？”

“算是吧，可任何人不能占有。參王既是閭山的盛名之源，更是鎮(zhèn)守風(fēng)水的靈物。你見到的是青鳥，通人性的，與我家祖輩在山中世代為鄰，專門在冬季守護(hù)參王，以防那些狂徒侍機(jī)盜挖。許久都沒人敢上山，今日見有人上山闖入禁地，本來要痛下殺手以儆告后人，幸虧我認(rèn)出是你并及時喚回青鳥，否則真不知有多后悔。怎么你也打起參王的主意？”

“相信我，以后我會慢慢向你道明，我今日必須帶走參王。”

“既然那么多人窺伺參王，參王早晚都要被別人占為私藏之物，你想拿走就拿走吧。我先燒制午飯，飯后我?guī)湍阃趨ⅰ！?/p>

塞外自古視作苦寒之地，可包括大宋皇帝在內(nèi)大概都認(rèn)為這里的山川風(fēng)物與中原、江南相比簡直無可貪戀之處。可憑著這兩年來的親身體驗(yàn)，我懂得了，塞外的風(fēng)光自有它的秀美之處，即使是在隆冬時節(jié)，積雪茫茫之中竟也別有一番韻味。比如這閭山之中，人參何以千年長生，直至少康將參王挖出土石，我警畏得不敢用手觸摸。也許正因?yàn)槭敲剑@參王生得竟如嬰兒般大小。說起名山，連山中的禽類都令人不可思議，傳說中的青鳥是昆侖山中王母的信使，今日竟目睹這種生靈。她有著五彩的翅膀和尾羽，綣翅站立時大如一座醉翁亭。

告辭時，我邀請少康到富春江渚所處的寧遠(yuǎn)游玩。少康情緒似乎很受打擊，直接表示他因參王的離去而十分痛惜，所以近期不愿外出。我還意外得知，他情緒消沉的另一個原因是祖父帶著門客接受了蒙古朝廷的詔書，無疑是成了蒙古王族的御用文人，而眼下金國國勢危如累卵，他只想獨(dú)自留在先祖在閭山的山堂。

返程時，我和軒主沿來時的路繞山而行。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廢棄的行宮，我想：待會，路過行宮，軒主如果再提出逗留，我必須果斷回絕。從距離行宮大約半里處，我就開始背誦回絕的辭令，監(jiān)聽她的口風(fēng)。

到行宮門口時，我有意催促座騎，一個加速沖了過去，心中想象著軒主此時的懊惱表情，不由得歡喜異常。

忽覺背上一松，我情知不好，立即去扶背上的木桶，手上一滑，木桶還是掉下馬去。我急拉馬韁，回頭發(fā)現(xiàn)木桶倒在地上，蓋子摔開了，泉水連同參王全都落在雪水污泥里。

軒主跟上來嘖嘖稱奇：“怎么弄的？上山時麻繩捆得不是挺結(jié)實(shí)嗎？”

我沒有搭理她，故意不去看她，下了馬打算將參王收進(jìn)木桶。奇怪的是，參王周圍方圓數(shù)丈之內(nèi)的雪神速化開，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卻又讓自己強(qiáng)烈認(rèn)為積雪是泉水化開的。

下山前少康的消沉令我記憶猶新，我沒有勇氣再去打擾他。我牽著馬把水桶馱向行宮的溝渠，從行囊里取出竹筒，從溝渠里舀了一筒水。我朝竹筒里看了看，有枯枝敗葉，一路流出定也少不了泥沙。

軒主煞有介事地勸道：“你這是干什么？你朋友耶律少康特意囑咐過的，一定要用干澈的泉水滋養(yǎng)參王才行，你這水既不能滋養(yǎng)更不能熬制。”

我收起竹筒，跨上馬沿一條荒草小徑踏入宮門。一邊騎馬一邊暗恨：這下你得意了吧？你的心思我早看出來了，你是想用泉水澆你的菊秧，萬一菊花成精了，我看你怎么供奉？我甚至隱約中聽到軒主暗自偷笑。

荒草小徑的盡頭是一面山崖。一條瀑布從崖頂直瀉而下。我不禁感嘆：隆冬的塞外竟有瀑布凌寒飛珠濺玉，還有沒有再新奇點(diǎn)的了？不知跟少康石屋里的溫泉有何關(guān)聯(lián)。

瀑布落入崖底的水潭，毗鄰的北面山崖下是一座龍王廟。潭邊修砌了一排石雕欄桿，石欄的一邊留出一個淺淺的豁口，泉水從這里溶溶溢出。

我登上潭邊的石欄，發(fā)現(xiàn)崖底的瀑布后面似乎有個山洞，可以聽到水流激蕩的回響。一股熱氣裹滿全身，心中毛塞頓開，難怪這飛瀑流泉不會遇寒封凍，而熱氣中似乎又夾雜了一股腥臊。

我一拍腦門，覺得早該取木桶舀水，然后速歸。軒主在園里東竄西跳，啾啾吆喝著，始終沒停下來。見我一臉心事，她像模像樣地抱來了木桶，口中還不忘張揚(yáng)：“這水可夠干澈。參王正好先洗個澡，免得又把涌里的水弄混。”。我跳下石欄，沒理會她，牽馬去溝邊飲水了。

余光里閃現(xiàn)風(fēng)吹草動，我猛地抬眼觀瞧，湘西派三人和虎溪僧正迎面走來，手里牽著馬和駱駝。四人或怒視，或獰笑，或志在必得。

我穩(wěn)住心志，不慌不忙觸到鞍邊掛著的錦匣，輕聲打開，取出寶劍，喚起自己斗志的同時將寶劍在手中掂了掂。就在此刻，敵方四人突然臉色一驚，猛然后退中緊按受驚嘶鳴的座騎。

我一個激靈，感覺形勢不是自己想得那樣有利，剛才身后分明水浪嘩然，還沒等我回過頭去，就聽到軒主撕心裂肺的驚叫。

我摟住馬鞍勉強(qiáng)站定，而軒主仰頭驚叫，驚叫止時，軒主暈厥跌下石欄。

一只怪物排浪現(xiàn)身，通身暗紫鱗片，長頸粗如梁柱，兇目如血，口吐長信。那是一只巨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