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役”們的通關問迅結束了。我看看天色,感覺是在三更天。放行之后,車隊緩緩駛入門洞。借著路邊高掛的燈籠光亮,我看到石壁上刻有“虎溪”。
我倏然悟到:寧遠縣城只是大宋貢品北上的臨時貨倉;我在屠何城外見到的押貨車隊雖不知從何而來,很可能也沒進到縣里,而是半途鉆進山林;賈似道的別院應該就在“虎溪”深處,也就是那個“府役”先前提到的“虎溪谷”。賈似道一貫老謀深算,為日后選址的別院必定不為外人知曉,而谷口屹立的盛氣凌人的巨大府邸,加上惡奴把守,足以令世間一切好事之人望而卻步。
不遠處,峰回路轉,風聲嘎然而止,寒氣霎時消褪,果然是風水寶地。時令雖已立冬,可山中的林木枝葉婆娑,在星夜里泛著綠光。有一段路途給我留下特殊記憶,長度大概在四十丈,山路兩邊的大樹樹冠相摻,給這段山路搭成拱門屏障。落葉將山路蓋得嚴嚴實實,車輪碾過時都能感覺得松軟質地,而樹頂仍有落葉飄灑下來,景致清幽得幾度令我忘卻原本自縛于匪霸的箱籠之中。
在谷中大概行駛到一半路程時,路旁山頭上有個戍樓,我記下這個重點標志。
四更天時,我覺得車隊到達谷底的盡頭,這里就該是賈似道的內宅,有另一伙家丁出來接洽。兩伙家丁共同卸貨。
在改送貨倉期間,我靜靜地向谷底瞟了幾眼。這里有佛堂和加工作坊,又不乏高堂抱廈,巍峨氣派之中卻透出如皇家王陵般的鬼氣。還有一個中心處大約六、七丈見寬的圓井狀堡壘,高出平地的部分用山石砌成,我猜不出是什么所在。
大約剛過五更天,“嘎啦,哐”,一陣響動將我驚醒。我想:定是家丁開官倉取貨,奸賊就這么甘心把貢品獻到中都?在臨安時,看到開倉賑濟災民,他都難受得要命。也好,我在里面圈了半天了,也該出去辦正事了,不知出谷的路線我是否記全了。
裝我的箱奩照舊被抬上馬車,不同的是,只有這一箱上了車,馬車好像換了,透過箱縫,我看到轎門處是一排立柱。馬車在內宅的園門處停住了,不遠處是先前看過的圓井。
車旁有人開口道:“三個兄弟一路辛苦了,這一趟又是魚蝦滿倉了?”我聽出來,說話的是為首的家丁。
“崔管家,見笑了。這城地處戰略要地,遼、金、蒙,哪幫官匪不順道打秋風?輪到我們哥仨,也只剩這些小魚小蝦了。”有人回道。我想:賈府的兩伙家丁正面遭遇之后開始爭功了吧?原來為首的家丁崔,正是賈府的管家,而從語聲,我聽出回應的是仇大富。
我所在的轎廂好像是懸起一丈,箱外似有滑鏈傳動的響聲。正思忖間,一人說話了:“管家,大人真是足智多謀啊。你說這小子真會乖乖就范嗎?要不要把另兩箱一塊亮相?免得漏網。這小子功夫可挺邪乎,要是帶著所有家伙什出來,那幾個畜生未必能嚇到他。萬一他要是掙脫了怎么辦?”
我一聽,這好像說的是我,難道是中了賈似道奸計,可又想:就算賈似道也不可能拿貢品開玩笑,何況“楞頭青”是親手偷了貢品,瞧他那猥瑣樣,不會有城腹參與設計我,再聽聽這姓崔的管家怎么說。
管家沒有直接答話,而是低咕著讓先前的家丁噤聲。倒是富大仇接過話茬:“噢,崔管家用不著封口,也用不著多慮。想必崔管家已知道在下已引得那小子成了甕中之鱉。這幾日來,我們哥仨豁出命來為賈大人效力,而你與手下躲清靜也就算了,干嘛出口傷人!”
一聽仇大富這論調,我心想:他們說的未必是我,幸虧我沒有莽撞,否則先中了人家的激將法。
崔管家終于開口了:“仇大富,你可別說大話。真刀真槍的我是弄不過他,可他就像是斷了糧的山老鼠進了我預先擺下的籠子。誰說我不敢張揚了,我現在就敢說他今天身手再硬,也逃不出這牢籠。我家大人的妙計自不必說,可行事的換成了你們,背不住又趕上先前烙下的霉運。”
我又覺得崔管家就是在針對我。
仇大富又說:“這小子明明是囚于我的車中,崔管家這賬賴得太離譜了吧。我們哥仨出谷時,賈大人派了虎溪僧助陣。再不出半個時辰,虎溪僧一到,我與他一同面見賈大人,就說是你崔管家挑起內訌。”
我心想:什么虎溪僧?自然與我無關了,在寧遠只見個番僧。看來,我得暗兵不動。
崔管家怒道:“仇大富你敢不敢打賭,這小子要不是我們弟兄捉到的,我這管家就讓你來當。你敢不敢?”
仇大富大吼著回道:“賭就賭!我們哥仨要是沒捉到跟賈大人作對的那小子,我以后就任你差遣。我說到辦到!”
崔管家喝令:“來人吶,準備弓箭!順著滑鏈拽繩子,停到那幾個畜生的頭頂上,別讓這小子死得那么容易。你們幾個,準備放火箭,我看你還藏多久。等人一露頭,就射斷吊籠的繩索。”
我一聽,心想:不好,究竟哪伙人行刑,我也不可心存僥幸,得先盤算出用什么招式制敵。那邊仇大富也沒閑著,發出命令:“老二,準備落錘……”
我來不及抽劍割鎖,沒等仇大富的話音落下,雙手猛運內力,拼命震開兩面箱板,再用肩上拱,力道剛好助我沖出了箱奩。
混沌之際,我抬手抓住了頭上的繩索,可發現這是無用之舉。定睛看時,我的確懸于空中,雖出了箱奩,但又被囚于箱奩外面一具鐵籠之中。
一眾家丁按崔管家的指揮,拉弓搭箭,瞄向我,包了油棉的箭頭火苗直竄。
而此刻,我雖只掃了一眼腳下,但登時被嚇得肝膽俱裂。心中了然,原來圓井狀堡壘是虎圈,井底游弋著七、八只斑瀾猛虎。
以前雖沒在野外見過,但心里清楚百獸之王的駭聞絕非謠傳。只見它們痞態各異,均已蠢蠢欲動,嘶吼時的聲音足以攝人魂魄,嘴里露出冰柱般的尖牙。難怪家丁們叫它們畜生,我還誤以為是家丁作踐仇大富三人呢。
如此險情,我不敢輕舉妄動,免得惹火了家丁。正愁家丁的火箭會隨時射過來,卻發現包括管家在內的家丁們的視線沒有完全落在我身上,而是偏向園門。
我忍不住向園門望了一眼,卻見仇大富三人,作為另一伙家丁竟與崔管家這邊殊途同歸,也擱下他們的車馬箱奩,直楞著瞧向我所在的鐵籠,而他們的車隊中只有“楞頭青”呆望著置于地上的木箱。
也真是奇怪,木箱自己振顫起來,像是彩戲師變戲法的道具。而后箱鎖處,“唰唰”幾下被伸出箱縫的劍刃割壞,箱蓋打開后,一個白衣人手持短劍,揮鞭騰空而起。原來是她。
我無心琢磨“楞頭青”,只在心中大呼:是她!是她!我有救了,她怎么也到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