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時光已至八月中。這日早上,我穿戴齊整,去了玉家棋館,準備拜訪館主等幾位高人。戰(zhàn)事雖平息,可內(nèi)心仍動蕩不安,足足過了一整月,心緒才舒緩過來。先前,我只覺這家棋館的人物三教九流,品行世儈,事實上是我錯誣了大隱高士。
館前已經(jīng)有幾個常來的棋友守候。他們說幾天前館主開始閉門謝客,只好天天來此試試運氣。鄰近晌午,棋友們見館主仍未出來接待,就掃興地回去了。
我推開重重門扉,直至中堂,里面已是人去樓空,機關(guān)沒有發(fā)作,想必已被人擱置。我雖然對偏見一說而自省,可又對棋館主人的來歷不免產(chǎn)生了疑惑。
我試圖找些線索,推算其來歷,可館內(nèi)一片空蕩。角落里的一堆紙屑就猶如鳳毛麟角,立即引起我的注意。我小心撥弄,卻無法令其連字成句,依稀有“輔佐”、“避亂”、“守城”等。驀然,“中山”、“墨園”引起了我的驚呼,也許這只是與相士詩作的用詞巧合,可那字跡太像一個人的。
窗臺上有一盆桂花,花蕾已呈雛形,枝葉枯萎了,估計存活都難了。瓷盆的正前標著盆栽的名稱“秋香”,盆底有燒印“納蘭幕府”。不是他還是誰?
往事回轉(zhuǎn),那年八月,中都鶴鳴山莊,賞桂花喝茶。不知還能否重逢?
我心里笑道:可憐的琛,你又學識不精,隨便在器血上留名,這在大宋會讓皇帝極其不快的。
紹興三十一年,金主完顏亮率大軍南侵。這一年,我三十三歲。我決定再走一趟中都。金廷以恃強凌弱為快,更在心理上藐視宋人,應(yīng)該不會防人入京刺探,而且,納蘭府家翁身居吏部,不大會隨軍出征。
到了中都,找到納蘭府。說來也怪,一連幾日,都見府前金兵換茬駐扎,始終未見府中之人。
我遲遲放不下心事,不敢上前遞上求見的文貼,隨口問一下城中路人,才知金兵南侵時,納蘭府牽連了兵諫,全府不知去向。至于納蘭公子,路人的說辭顯然是道聽途說,可我越來越擔心他的處境。
往后的四個月間,我盤桓于金國境內(nèi)的中都、五國城、黃龍鎮(zhèn)等幾個要隘,始終沒有找到納蘭府的別院或是其他確切消息。我不免憂心倍增,默默自問:琛和他的家族去了何處?
今日適值冬至時節(jié),卻從南方傳來一個消息,金主完顏亮親率六十萬大軍,企圖一舉攻陷建康,甚至臨安,卻被書生起家的虞允文以二萬兵力擊潰,江南詠為“采石磯大捷”,天下盡知。
可悲,完顏亮這位力推漢制的革新派,如今卻要瓜州搶渡,縱然樓船夜雪,雄心萬丈,到頭來淪為笑柄。
臘月初二,將進濟南府,我沿路打聽納蘭家的下落,結(jié)果卻似乎昭示我與他的下落漸行漸遠。“琛鑲海上子非魚”,為了尋他,難道真要我海上漂泊嗎?如果真是那樣,我就從蓬萊山島尋起。
濟南府市井里的茶樓十分有特色,凡是講些排場的都有說書先生。數(shù)日里,說的段子都是建炎初年,趙構(gòu)海上避難的丑事。席間,令我印象深刻的除了趙構(gòu)因恐嚇而絕了子嗣,就是這些段子徹頭徹尾的雷同。我思忖:難道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這樣的節(jié)目?是要向我暗示什么嗎?就算是,我偏不信邪,非騎上鯊魚背不可,誰讓他跟我擺迷魂陣?
正當我準備整裝待發(fā)時,濟南府因兵變發(fā)出戒嚴令。虜梗山東,我只好推遲出海。接下來金廷內(nèi)訌頻發(fā),先是聞聽完顏亮上個月末在瓜州就遭部下所弒,后來,新任金主完顏雍在遼陽另起爐灶,因無暇對外用兵,就向大宋示好,請求在明春和議,地點就在淮河中流的項王廟。
我想起納蘭公子以前的信中字句,“寄托來世身屬同邦,不再囿于瓜田李下之俗見”。宋、金兩國從此果真要相安無事了嗎?倘若世上真有這般蹊蹺,那么他是否就能消除隔閡而現(xiàn)身?就讓我再信他一回。
未出臘月,我就提早在揚州落腳,等候和議的消息。結(jié)果雙方使臣因禮制分岐甚大導(dǎo)致和議失敗。宋使回朝復(fù)命,而金使必然又要舉薦南侵。
我悻悻而歸,不得不與納蘭府分道揚鑣,更徹底擺脫“諱名終南無窮洞”之前讖。
北歸之際,正值宋、金于甘肅全面鏖戰(zhàn),尤其是德順攻奪戰(zhàn),畢竟是地面戰(zhàn),慘烈程度遠遠高于江逝戰(zhàn)事。我又得知,趙構(gòu)已禪位于孝宗,這就難怪將士們征戰(zhàn)的氣質(zhì)如此陽剛。
我只好走川陜繞行。駐足大散關(guān)口,遙想紹興元年十月,這里該是何等場面,鐵馬秋風,同仇敵愷,吳氏兄弟久逢甘霖、痛快淋漓的一役,將被后人如何激賞。
眼下大散關(guān)雖由大宋收復(fù),但趙構(gòu)變身太上皇,免不了造成朝中戰(zhàn)和不定的局面。也許是深感機會無多,我不禁策馬駛?cè)氪笊㈥P(guān)。
關(guān)內(nèi)當口是個練兵場,場中的守衛(wèi)廖廖可數(shù),顯得整個練兵場空曠蕭然。守衛(wèi)發(fā)現(xiàn)了我,原本看似松弛的形勢立即轉(zhuǎn)為警戒,而我身后的戍樓上隨后踴下十余個守衛(wèi)。
我估計他們少不了是吳氏兄弟的舊部,就不想跟他們動武,又無法三言兩語消除誤會,干脆不回頭,催馬提韁連躍五排拒馬槍。
一位督統(tǒng)呼喝著調(diào)遣箭手放箭,我扭身,面朝箭支的來勢,掄出劍花將其紛紛撥落,最后,斗膽沖關(guān)而去。
我不敢散慢,不久后,已能望見緊追的一隊騎兵及揚起的風塵。
吳家軍向來以作戰(zhàn)頑強,爭當死節(jié)著稱,果然,一連奔襲半日。雙方都已人馬困頓,對方?jīng)]有絲毫退卻,而我不想耗下去了。
馳至長安城南,一座山嶺橫亙而出。乍看這座山嶺,林莽密布的青峰間噴發(fā)團團白霧,我看準一個藤蔓稀疏處,拐了進去。
我聞騎兵蹄聲將近,只得繼續(xù)尋路。不料,前面竄出一個麻衣書生,將手中的的冊軸拋在馬腿上,我立馬提劍對峙。書生沒做理會,反而進亭,擰了一下亭內(nèi)的石墩,馬前霎時呈現(xiàn)一個丈許見方的深坑。我驚悸得下馬,一時語塞,而書生也默不作聲,隱進山林。這時,林外的騎兵隊伍里發(fā)出了搜山的號令。
我不敢輕易挪步,忽感前方有躡足的聲響,原來是一只白鹿隱忍著不肯離去。我試探著朝它行近。它且行且止,居然徐徐帶路。其間,有不同行當?shù)娜耸渴钟|機關(guān),或明示險境,或開合洞門,收放云霧。
當白鹿徘徊于題為“系牛柏”的老樹旁時,我完全領(lǐng)會它的用意。系牛柏上早前已栓了幾匹座騎,旁邊有石槽,石槽里有水和草料。我也將紅鬢馬加入其列。
我跟隨白鹿到達仰天池和棲真亭,才敢相信,我不知不覺中上了終南山。一上說經(jīng)臺,白鹿沒有繼續(xù)幫我?guī)罚褚恢话Q一樣拂過山林,身形機敏得如履平地。
講經(jīng)臺上靜得只聞天籟,其陣勢倒也不辱南山名聲。修行者盤膝打坐,閉目心頌。我一打量,好幾個都認識,納蘭府的管家、卜相士、玉家棋館的幾位要員都在。我也不去招惹他們,只在一旁席臥,觀察他們的怪態(tài),打算等到他們道緣敗露之際。
其間,有道童把酒菜送到棲真亭,就更加堅定了我見證他們道緣敗露的信心。我認為,修行者仍宜戒除葷腥。
我耐不住寂寞,幾番拉攏道童閑談,都被他不屑一顧地推拒。這日,沒等我開口,他搶先與我搭訕,說道:“大俠既然沒有道緣,就請原路下山吧。”
我聽后不快,心里暗恨道童貶低我,可又估計這不單是他的見解,于是嗔道:“那就是說,我可以為所欲為了?我要是不走呢?信不信,我把市井里的男男女女都引到這里大吐俚語?”
道童眼神精怪,厲聲道:“我相信,隨你采取哪種伎倆,只要你不是遵照主人意志,就會被關(guān)進煉丹爐。”
我佯怒吼道:“去!叫你主人過來,我就下山。”
道童嚇得一時仙家風采全無,轉(zhuǎn)身就跑,我暗笑著尾隨。
“大俠,不可強求”。我收住腳步,看見管家已停止修行,起身叫住我,又說:“道童所言倒也在理。就拿在下來說,道緣也僅僅如此,此番辟谷雖半途而廢,卻也志得意滿,正所謂‘道法自然’。”
按管家的提點,我打開靈官殿。茶案上有信箋和一株蘭花,信上只有一行字:遇見是緣,不遇也是緣。
我包好那株蘭花,徑直下山。
幾年來,我搪塞任何人對終南山的發(fā)問,也沒在再去約見納蘭族人。我深知,上次貿(mào)然闖入已攪擾了修行者的清修。況且,我只需要知道琛還在世,而且肯定他會一往既往地暗中援手,或是不期而至,就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