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知道自己的死期而痛苦地活著,陳鎮(zhèn)生就是在這種境況下走完自己的人生的。
自從得病以來,所有的親戚朋友、同學和鄉(xiāng)村里的鄉(xiāng)親,都來看望過他。都不忍心在他面前說出他的真實病情,都是委婉地在鼓勵他:“你不要多想,不要有思想負擔,好好配合醫(yī)生治療,會好起來的。”盡管每一個人的說法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為了他好。所以他在表面上也附和著說:不要緊,我什么都能想得開。可實際上他心理很清楚,這種病不要說害到他身上,就是害到中央的一些大領導上,也是無法醫(yī)治的。
這幾天,他的身體也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癥兆,胸口隱隱作痛,晚上睡不著覺,精神煩躁不安,先前的一顆止痛藥現在已經吃到了兩顆,全身難受的無法形容。盡管大家都不愿意說,可病是不謊人的。他覺得這個病一天一天在上勁,給他的身體上帶來了不可言喻的痛苦。但更重要的還是他的精神上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作為一個上有老,下有小正在挑著生活重擔爬坡的中年漢子,他怎么能夠放得下心。人活到半路上,想做的事還沒有做完,想過的日子還沒有過夠,怎么能說走就走?他是那么的不甘心,那么的不情愿。在親戚朋友和同學面前,他盡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不想讓大家跟著他一起痛苦。沒有人的時候,他常常望著天花板發(fā)呆,這時他又顯顯的記起他在第二次進城時頭一天晚上做的那個夢,莫非這個時代的列車,真的要拋下自己嗎?他在想象,這個世界沒有他的日子,或者是他走了以后的日子,那將是一個無法想象的日子。父母承受的是老年喪子的痛苦。妻子承受的是中年喪夫的痛苦。兒子承受的是少年喪父的痛苦。這種痛苦是人間最不能接受的痛苦。這時他唯一只能抱怨上天,他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為什么要把他生的這樣凄慘。四十多年的人生沒有給活著的人帶來多少幸福,反而倒是給活著的親人們帶來了那么多巨大的痛苦。想著想著,他真想面對長天,好好大哭一場,把他這一輩子的酸甜苦辣,這一輩子的郁悶和冤屈,通通的發(fā)泄出來。可是他看到任秀那日益憔悴的臉,他實在不忍心再折磨她。他只能把這一巨大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裝滿病痛的內腔,任憑它撕肝裂肺他都一聲不吭。有時候胸口疼的他滿頭冒汗,但他還是緊咬牙關忍著。有一天,他的胸口實在是疼的受不了。任秀一邊給他擦汗,一邊心疼地說:“我叫醫(yī)生再給你打一針止痛針?”他擺了擺手說:“不用。我真不敢想象這種病害到你們一個女人身上會是一個什么樣子?”
任秀心如刀絞,這個病看似害在陳鎮(zhèn)生的身上,可就和害在她身上一樣。陳鎮(zhèn)生的身體有多難受,她的心里就有多痛苦。陳鎮(zhèn)生是她一家人的頂梁柱,她死了陳鎮(zhèn)生還可以再娶,家還可以維持。可陳鎮(zhèn)生走了,可以說天就塌了,老人誰來養(yǎng)老送終?兒子誰來撫養(yǎng)?任秀這個多災多難的女人背過陳鎮(zhèn)生哭了無數次。她哭她和陳鎮(zhèn)生的命苦怎么會這么苦?為什么這兩個命苦人會遇到一搭?這真的難道是上天的安排嗎?她以前雖然嘴上常常給陳鎮(zhèn)生寬心要他認命,不要對生活有怨氣,可她心里從來是一個不信服命運的人,無論生活有多苦,面臨的有多大的困難,她從來都不氣餒,心里總是抱著一股勁,她不相信通過自己的奮斗改變不了他和陳鎮(zhèn)生的命運。可現在讓痛苦把她折磨的什么話都不能再說了,只能常天以淚洗面,聽從命運的擺布。她整天守在陳鎮(zhèn)生的床邊,有幾次試圖想和陳鎮(zhèn)生談談以后的日子,可每次話還沒有到嘴邊,眼淚就先出來了。為了不讓陳鎮(zhèn)生難受,她又忍了過去。可這幾天陳鎮(zhèn)生的病情一天一個變化,曾發(fā)生過幾次肝昏迷,都是經過醫(yī)生搶救才好過來的。
住院一個多月來,陳鎮(zhèn)生已經過三次大的搶救了,這一切都表明他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田曉敏在她加緊觀察的同時,不時地提醒任秀要隨時密切注意陳鎮(zhèn)生病情的發(fā)展。在這種情況下,任秀有滿肚子的話想和陳鎮(zhèn)生說。如果再不說,她怕以后就永遠沒有機會和他再說了,她會后悔的。
就此事她也和田曉敏說過,曉敏鼓勵她說你可以和他談談,夫妻一場,他會明白你的心思的。
聽了田曉敏的話,任秀決定選擇個機會一定要和陳鎮(zhèn)生把生前想要說的話說出來。因為她也知道陳鎮(zhèn)生也有很多話要給她說,可就是怕她傷心。她不在陳鎮(zhèn)生跟前說,是怕他傷心,說來說去都是眼淚擋在她們中間。
說來也怪,經過第三次搶救后的第二天,早上起來,陳鎮(zhèn)生喝了任秀給他熱的一杯牛奶,吃了一個雞蛋糕。精神出奇地好了很多。任秀高興地想會不會是奇跡出現了?而她又擔心的一面會不會象老年人常常說的那樣,是別前的回光返照和病痛的集中釋放。這天她終于忍不住了,趁陳鎮(zhèn)生的妹妹陳蘭出去買東西,她緊緊握住陳鎮(zhèn)生的手說:“鎮(zhèn)生你要堅強,我愿意就這樣伺侯你一輩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以后怎么活呀?”話還沒有說完,任秀赴在床邊失聲痛哭起來。
陳鎮(zhèn)生摸著任秀的頭發(fā)說:“任秀,對不起,我不能陪伴你到老。遺憾的是我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不過,咱有兒子,以后就指望他們了,我沒有完成的事就讓他們去替我完成吧。這一年多來,我的病已經把咱們的同學和親戚朋友連累了很多,以后不要再給他們造麻煩了。你要好好孝敬老人,照看咱們兩個孩子長大成人,教育他要自立自強。”
任秀抬起頭,淚眼望著那張蒼白、消瘦而充滿痛苦的臉,心中暗暗的說,我不是怕老人沒有人養(yǎng)老送終,也不是怕孩子沒有人撫養(yǎng),而是怕以后再也看不到那你那魁梧、高大、熟悉的身樣,看不見在我們共同走過的歲月里,曾給過她多少愛和力量的男人。過去,不管日子怎么苦,都是他們肩并肩,手挽手,度過了多少個風風雨雨,面對了多少次擺在她面前的生死考驗。可是這一次卻面臨的是一次他和她的生死離別。眼淚在兩個人的臉頰長流,生與死在那一雙緊緊互相握著的手中拉據。任秀用手替他擦去了陳鎮(zhèn)生臉上的眼淚說:“鎮(zhèn)生你什么都不要說了,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是不是把咱們的兩個亮亮叫來陪陪你?”
陳鎮(zhèn)生搖搖頭說:“不用了,讓他們好好念書,盡量要少讓他們少耽誤課程。”陳鎮(zhèn)生抽出自己的一只手,從他的枕頭底下抽出一個寫好的信封交給任秀說:“那一天我走了,你把這封信交給咱們的兒子,要他們記住我的話,好好去做人,好好去生活。另外,我的后事一切從簡。按咱老家的風俗,人死了都要進祖墳的,可我活了個半截子,沒有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我也沒有臉進咱家的老墳。我死后就把我埋在剛剛規(guī)劃要修的長寧高速公路旁邊,它是我爭取來的唯一一條能跨過咱村地界的一條公路,我相信它會給咱們這一方人造福的。我活的時候看不到以后的發(fā)展,但我死后能安息在時代高速發(fā)展的公路旁邊,我也不會感到寂寞和孤獨的。”這一段話,也許是他丟棄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包袱。話剛剛說完,他就覺得眼皮沉的再也抬不起來。他輕輕地推開任秀的手說:“你去給曉敏說,讓她和醫(yī)生們商量一下,我要出院回家。”
任秀擦干自己臉上的淚水輕輕走出病房。當她和田曉敏再次返回病房的時候,陳鎮(zhèn)生臉上那痛苦的抽搐永遠定格了。任憑任秀喊天動地,他再都不會睜開眼睛看她一眼,一個中年漢子四十三歲的生涯就這樣劃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