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了康熙四十八年的三月。回想當年我和四阿哥就是在這柳絮漫天的日子里相遇,細算來,竟不覺已過去了六個年頭。站在甕山泊邊,景依然是那時的景,只是看景人的心情卻有所不同。想到他這幾個月來對我的不聞不問,不禁望湖嗟嘆…
到了二十六號的這天,知八阿哥會來,我約莫著時間,提前在湖邊備好了桌和茶等他。果然,他又在那個時辰出現了,只是沒有料到我會提前準備好,遂笑問:“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在等我嗎?”我亦笑了笑道:“只是習慣罷了!”是啊!我已經習慣他在每月的這天下午來看我,也習慣了和他一起品茶閑聊!他聽了我的話,就笑著坐在了桌邊。自我那次和他談過“淡泊”之后,每次他來,我都能感到他的變化,似乎外界的一切得失都不會再干擾他了,所以他對我剛才的話也就沒有計較,仍笑著對我道:“聽說了沒有?皇阿瑪不久前復立二阿哥為太子了!”那神情不像是在談他曾經為之奮斗的東西,倒像是隨便看到的一些軼事偶然拿出來談談而已。“是嗎?”我亦笑著,卻明知故問道:“心情如何?”然他沒有回答,只是盯著甕山泊水,以及水面上掠過的飛禽,我亦不再說話,順著他的目光看著眼前的景色。良久,忽聽他道:“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他竟用蘇軾《前赤壁賦》中的這段話回答了我的提問,我不禁側目看著他笑,心道:他是真的已經放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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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去甕山上鍘草。因現在我已熟悉了該如何鍘草,故每次我都會刻意早去些時候,好讓小喜子多休息休息。這樣待小喜子來馬廄時,我基本可以鍘好一捆的干草了。他起先還怪我為何不叫他一起,明白我的心意后,怕平添我的自責,也就不再勉強,隨我這么做了。鍘草是力氣活,任是再冷的天,干一會兒都會大汗淋漓,所以每次我都會備好兩條手帕,用來擦汗。然今日到了山頂卻發現早上走的匆忙,竟將那手帕忘帶了。想到一會出汗還需要它,遂也就不怕麻煩,下山回屋去取。
待走到屋門口,卻聽到屋里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想是何人需要這樣小心的說話,遂并不急著進屋,而是站在門口靜靜聽著。
“這件事可不能讓姐姐知道啊!”聽聲音是小喜子在說話,我不禁心道:是何事竟不能讓我知道呢?
“我知道!上次我話到嘴邊,想想就沒有說。你這次還不信我嗎?”是榮兒在說話,想她所說的上次就應該是她見八阿哥在而把話咽下的那次吧!又聽她道:“四阿哥到底怎么樣啦?”聽此我不禁心里一咯噔,她們所要說的竟與四阿哥有關,不覺豎起了耳朵去聽。
“上次不是說自姐姐發配到這鍘草的第二日,四阿哥就病了嘛!現在都三個月過去了,病仍不見起色。剛聽到的,怕是大限要到了,貝勒府這幾日都在偷偷地準備著了!”
聽此,我心一驚,轉身便向外發了瘋似地跑,淚已是流了滿面。怪不得這三個月他沒來看我,也沒有捎任何口信!原來他竟病得如此?想到小路子的不知所云,想到榮兒話到嘴邊又咽下,原來他們都已知道,只是一直在瞞著我!想到剛聽到的“大限要到了”,心突然疼得我無法再邁步,只能停住立在那兒,一只手捂著胸口,低著頭放聲痛哭。
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他不是四阿哥,未來的雍正皇帝嗎?他怎么可以就這樣的死去呢?難道是我的突然介入,改變了歷史,竟讓他這么早地就離世嗎?如果我知道結局是這樣,我怎么也不會來這里,寧愿不認識他,讓我們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過著永遠不會交集的生活;如果我知道結局是這樣,我寧愿我就淹死在那甕山泊中,也不愿穿過時空隧道在這個朝代重生;如果我知道結局是這樣,就應該讓我在過年的那次溺水中死掉,而不是被他重新救起;如果我知道結局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會讓自己不要愛上他,讓他平靜地過他的生活…一時思緒萬千,肝腸寸斷,終是支持不住,癱坐在地上。
哭了一會,抬頭看見甕山,那座圓靜寺正靜謐地立在那山坡上,似在朝我召喚。我用衣袖狠狠地摸了一把眼淚,爬起身又朝那圓靜寺跑去。我不知我爬甕山時摔了多少跤,只知道那身體上的疼痛終蓋不住那胸口上的疼痛;我亦不知我花了多少時間才到那座圓靜寺跟前,只知道當我站在千手觀音像前時已是虛脫無力。
我雙手合十,抬頭看著那座觀音像,她仍笑瞇瞇地看著我。我不禁又是大悲,低了頭輕輕祈禱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愿您保佑四阿哥能好起來,身體康健。愿您保佑信女此生還能與他見上一面。信女在這里給你磕頭了!”默念完,就跪下,朝觀音像拼命地叩首。一遍,兩遍,…不知在心中祈禱了多少遍,一個,兩個,…也不知磕了多少個頭。直到磕得實在是再也直不起腰了,就仍跪在那里,弓起身子,將頭抵在座前的墊子上,哽咽起來。后終又控制不住,竟嗚嗚地低聲哭了出來,而面前的墊子已是濕了一片…
待我醒來時已是躺在屋中了,榮兒和小喜子正神色焦急地守在一邊。見我醒來,榮兒一陣歡喜,后又哭著道:“姐姐,你是怎么了?當我和小喜子找到你時,你竟昏死在那觀音殿中了啊!”
我不想說話,待想到四阿哥時,淚又流了下來。榮兒見我如此,已隱隱有些明白,遂小心地問道:“姐姐,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
我仍沒有回答她,只是躺在那兒落淚。榮兒急忙道:“姐姐,你別聽小喜子胡說。四阿哥情況根本沒有那么糟,”說完還不忘回頭對小喜子喝道:“是不是?小喜子!”
小喜子也回過了神,立即附和道:“是的,姐姐!剛才我只是聽別人胡說的,自己并沒有看見。四阿哥吉人天象,怎么可能如他們所說的那般?”
我搖搖頭,示意他們不要再安慰我。然我心中已是下了決心:從今個開始,我就這么陪著他不吃不喝!他什么時候好了,我便什么時候進食;他若是不好,我也就此陪他一起去了!想到這,遂對小喜子道:“小喜子,勞煩你到馬廄跟李公公說一聲,我最近就不能去勞作了。哪怕多使些銀子也行,只要他答應!”
小喜子帶著哭音道:“姐姐這時候怎么還想著這勞什子事!姐姐這樣,當然不能再去鍘草,我自會去說,又豈要姐姐再為此費神?”
聽他言,我遂點點頭,示意她們都出去吧。然他們因不放心而不肯離去,我亦閉上眼不再理他們。
“看什么呢?如此專注,竟不知有人過來!”耳邊是他溫柔的話語…
“那午膳后來房中找我,我解釋給你聽。”又是他霸道的聲音…
“怎么跑到湖心去了?”是他心痛的詢問…
“哈哈……”是他難得爽快的笑聲…
“我不懂!”是他固執地堅守…
“我寧愿死掉的是我,也不愿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是他徹底地袒露心扉…
為問頻相見,何似長相守…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
……
所有與他的一切就這樣一幕幕地浮現在腦中和耳邊,想到不知還能不能與他再見上一面,悲痛之情無以復加,淚依然流著,口卻輕輕吟出了他送我的那首詩:“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耳邊又傳來了榮兒的哭泣聲和小喜子的嘆息聲,我亦不肯睜眼,裝作不知。過了會兒,榮兒出去,又回來,輕輕推了推我。我仍是不理,就聽她道:“姐姐,從上午到現在你都沒吃過東西了,我剛弄了碗粥,你喝點吧!”
既已下了決定我怎會改變?所以我仍閉著眼,任她怎么搖,怎么喊,就是不理她。忽聽她放聲大哭地對小喜子道:“不好啊!姐姐怕是要絕食啊!”
想是小喜子也吃驚不小,急忙上前推我,求我睜開眼,我卻依然如故。“這如何是好?”是小喜子焦急地自問。“嗚嗚——”是榮兒悲痛的哭聲。雖然屋中已是混亂一片,然我的心卻是寧靜的。因為我看到四阿哥正站在不遠處,朝我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