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何在這哭???”我低頭看著那孩子,抬手撫摸著他的頭,輕輕地問。
他卻并不回答我,而是抬手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抬頭看著我道:“誰說我在哭啦?”眼中滿是倔強。
見他這幅模樣,我不禁朝他輕輕笑了笑,待再仔細看他,卻見他亦生得粉妝玉琢,甚是伶俐,不由得更是喜愛,遂蹲下身子,雙手輕輕抓住他的兩臂,眼睛溫柔地看著他道:“這兒太冷,隨我去,可好?”
他似想反對,但看到我這般溫柔憐愛他,遂低頭思索了一番后,亦隨我去了。一路上我輕輕拉著他的小手,他的手柔柔的,卻又有絲冰涼。我小心呵護著這只小手,心里卻體驗著這份幸福。是?。∵@種大手牽小手的幸福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也是我一直渴望體驗的,卻也以為永遠無法體驗的,不想今日,卻從這個孩子身上體驗到了。
進了屋,我讓他在炕上坐著,自己卻夾了炭塊放于爐上。待那炭塊燒紅,又小心地夾進手爐里,蓋上蓋子,遞給他。他順從地接過手爐,把兩只小手放在上面暖著。我又轉身,拿了些花生過來,坐在他旁邊,剝給他吃。他亦乖巧地吃著,忽又問我:“你為何對我這般好?”
我卻笑著問他:“難道別人沒有對你這般好嗎?”
他卻低了頭難過地道:“我阿瑪、額娘都不曾對我這般。”我不禁詫異,停了笑容,看著他,又聽他低低地道:“我額娘整日在佛堂念經,偶然才會陪我一次,也是要來這宮中請安。我阿瑪更是對我不管不問,終日忙他自己的事?!闭f完竟委屈地低聲哭了起來。
剛看他衣著打扮,我就已隱隱感覺,他應是某位王公大臣的兒子,這時再聽他說,就更是肯定。剛想勸慰他幾句,又聽他道:“今日和阿瑪、阿琿一同進宮,剛我不過和阿琿頂了幾句,阿瑪就狠狠訓了我一頓,卻不見他說阿琿。我知道,阿瑪是一直不待見我的?!闭f完就更是傷心,竟轉為嚎啕大哭。
聽他言,我竟想起了那年在那湖邊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他的童年也沒少為這兄弟間的爭寵而哭過吧!我不由得心痛,遂一把將這孩子摟進了懷里,輕拍著他,安撫著他的情緒。過了一會,見他還沒有停的意思,遂又在他耳邊輕輕道:“姑姑知道你傷心,哭吧!但哭一會兒就好了,哭多了反而傷身!”聽我這么說,他反而停止了哭泣,偎在我懷里,卻也不說話。我就這么摟著他,忽然覺得很踏實。是啊!不知多少個夜晚,我夢見自己就像這樣打開雙臂,迎來一個嬌小的身軀撲入懷中,再將他柔軟的小臉緊緊地貼著我的,一起咯咯地笑著,但每次清晨卻都是在懷抱的空虛中醒來。也許上蒼讓我碰見這個孩子,就是對我的一種彌補吧!所以我沒有再問他的父母以及名姓,只想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孩子。
過了一會,他用小手輕輕推開了我的懷抱,突然的空虛感竟讓我有一絲不舍。但聽他道:“時辰不早了,我要尋我阿瑪去了。”說著,亦不待我回答,就奔向了門口。到了門口,一腳已跨出門檻,卻又見他扭回頭,怯怯地問我:“姑姑,我以后能常來你這里嗎?”我不禁笑道:“歡迎你常來。”他亦回我一個大大的微笑后,就跳躍著跑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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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次以后,這個孩子只要是進宮,就會偷偷跑來我這里。我會抱他坐在懷里,給他講《快樂王子》的故事,一起為快樂王子的愛心而動容,也一起為燕子最后在王子腳下靜靜地死去而落淚。我會給他輕輕地唱《布娃娃》的歌。第一次唱時,當唱到“布娃娃啊,布娃娃,你為什么不回家”時,他還沒有反映,我自己倒已感動地落淚。這時,他抬起小手,輕輕幫我抹去眼淚,然后問我:“你為何哭???”我則搖搖頭不回答。自此以后,只要我一給他唱《布娃娃》,唱到那句時,他都會習慣性地抬起小手,在我臉上摸摸,以確定我有沒有哭。
和他在一起,我才明白,原來當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是會在旁邊留下一扇窗的。就這樣,我牽著他的手,一起捉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起聆聽花開的聲音,一起吹蒲公英的種子,不覺中已迎來了康熙五十六年的七月。由于此時邊關有戰事發生,這年皇上也就沒有去秋狄。
這日在屋中,他依然來陪我。不知怎么,就被他看到了那套功夫茶具。他覺得新鮮,問我喝茶竟還有這么多物什。我突然想到若干年前一個少年也曾這般問過我,觸景生情,竟來了興致,將那功夫茶的一套流程慢慢地演示給他看。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待我演示完,又聽他道:“這個真稀罕!”說著,又像想起什么,道:“我阿瑪最喜飲茶,如若我能學了你這套功夫去,演給他看,他必定歡喜。”說完,過了一會,又見他突然耷拉下腦袋,低落地道:“可惜這套茶具從未見過,想是十分稀奇之物,我即使學會了你這套功夫,又哪有茶具演示呢?”
望著這孩子失落的樣子,想到當初四阿哥說他為討皇阿瑪歡心而努力學習董其書的書法,不也是一般的心情嗎?不禁覺得心痛。又想到如今這套茶具我已是不大用的,遂對他道:“你若真想學,我便教你,這套茶具也一并送給你!”
聽到這,他一躍而起,摟住我的脖子高興地跳著,我亦被他的情緒所感染,隨他咯咯地笑著。這孩子的確聰明伶俐,待我教他不過四五次,他便學會,做起來也是有模有樣,我便兌現諾言,將這套功夫茶具送與了他。
待他拿走茶具的第三日,便興高采烈地跑到我屋,對我道:“姑姑,告訴你個好消息,前日我演示了那道功夫茶藝,阿瑪果然歡喜得緊,還賞了我果子吃呢!”
我看看他,沒有說話,心卻道:看來平日他阿瑪的確不喜歡他,如今賞了他個果子吃,就讓他歡喜成這般!卻又聽他道:“阿瑪還問我,是跟誰學的?這套茶具又是從哪兒得來的?”
“你是怎么說的?”我笑著問他,等他的回答。
“我說是宮里一個姑姑給的?!彼纯次?,沒有異議,又繼續道:“阿瑪就說,既拿了別人的東西,也不好空手拿的,總該回個禮才是。”說著,他手伸到我面前攤開,只見他手心有一小小巧巧的玉雕佛墜,用一紅色絲線穿著,又聽他道:“阿瑪讓把這個送給你,權當回禮了?!?/p>
我沒有伸手去接,他卻不以為意,嚷著要幫我戴在脖子上。如此我便不好推脫,遂彎下腰,由他給我系在脖子上。由于他年齡尚小,系得并不牢實,所以我自己又把這玉墜重新系過,生怕它不小心會掉。
做完這一切,我們又開開心心地絮了一番話后,他在我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就跑跳著離開了??此绱?,我不禁心道:看來得到他阿瑪的愛,對他是這般的重要!
他以后再來,都會跟我說他和他阿瑪的事了。比如說今個阿瑪親自教他讀書認字了,明個阿瑪又親自詢問他書背得怎樣了,再后個阿瑪手把手教他寫字了,諸如此類…聽著他的描述,我不禁為當初送他茶具感到高興:也許他阿瑪以前只是忽略了他,但當他演示功夫茶藝給他阿瑪看時,讓他阿瑪也看到了他的聰明伶俐,故而開始喜歡他了吧!
但聽他每次描述時,我心中也不免納悶:為何他的話中,從不提及他阿瑪是誰,額娘又是誰呢?不知他是無意,還是刻意隱瞞?但我也并不在意,本來和他相處,我也就想忘掉他是別人的孩子,而把他當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他既不說,我也就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