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每夜若不當值,我皆會去養心殿陪他,直至七七日滿。此后皇太后的梓官被送往暢春園停放,待次年再入順治皇帝的地宮。他也因事務完結而回府里居住。他走后,我雖有些惆悵,但亦是滿足,畢竟和他相守了一段時光。
再說皇上自那次得病,竟病了七十余天,直到康熙五十七年的正月初才慢慢康復。想到大病初愈,皇上仍需靜心調養,遂和德公公商議,勸皇上暫時離宮,前往郊外的溫泉行宮居住一段時間?;噬下牶?,應允于正月二十二日前往行宮。不料在正月二十日這天,皇上又接到翰林院檢討朱天保的奏章。皇上看后大為不悅,卻只是坐在那兒沉默了一天。見他如此,我不禁有些納悶:不知那奏章所述何事,竟惹得皇上如此?繼而又有些擔心,恐其因此傷神傷身,亦不知這溫泉行宮之行還能否兌現。
好在到了二十二日,我們還是如期前往溫泉行宮。當一行人行至行宮門前時,皇上卻突然命令隊伍暫時停下,并讓德公公傳旨,宣朱天保見駕。見他如此,我知皇上終不能對那奏章之事釋懷,雖擔心,但更多的卻是好奇,遂在一旁十分留意。不久,就見一官員慌慌張張地前來,料他便是朱天保了。他上前給皇上叩首,皇上卻并未讓他起身,而是對他道:“你奏折內說二阿哥仁義,你是怎么知道的?”語氣十分威嚴。聽此我才恍然大悟,料此人定是要保二阿哥復立為皇太子。我不禁看向皇上,心道:不知皇上在二廢太子之后,如今又會如何對待二阿哥?想到皇上當初看到奏章時的情形,我不禁又將目光轉向朱天保,心道:皇上對此人又將如何呢?
只見那朱天保跪在地上,頭不敢抬,低聲回道:“我之所以知道,是由家父朱都納告知。”
皇上又提高聲音,更是嚴厲地問道:“你奏折內說如今二阿哥圣而又圣,賢而又賢,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天保似有些心虛,低聲回道:“都是家父聽一看守人所說?!贝笥蟹笱芴氯?。聽此,我不禁感嘆:如今二阿哥竟指望這么一蠢貨來保,看來已是強弩之末了??!只是這朱天保這般回答,怕是要將其父牽連進來,真乃不孝!不知皇上又會如何反應?遂又將目光偷偷轉向了皇上。
就見皇上挑了挑眉,厲聲問道:“那看守叫什么名字?”
正如所料,這朱天保哪能回答得上來,只見他將頭緊貼著地面,身體哆嗦著,口中只言該死。
皇上強壓著怒氣,看著他道:“朕幾句話就把你唬得這般,可見你還只是個無知的孩子。此事斷不會是你一人之意,一定有同謀通信之人,速速據實供明?!?/p>
此時朱天保早已嚇得是魂飛魄散,就見他低著頭,哆嗦著道:“這些都是家父同戴保商議,寫好奏本令我來陳奏的。”
皇上聽此,大怒,急令人將朱都納及其婿戴保用九條鐵鏈鎖拿,連同朱天保一起交大理寺卿嚴審。隨后的幾日,時有奏章來報,看皇上當時的反應,想是此事又涉及到一些朝臣。一直持續到二十六日,此案才算審理完畢,卷宗亦交付皇上御批。不料皇上看到卷宗并不翻閱,而是對來人怒道:“還需定奪什么?朱天保和戴保斬立決!”來人領旨退出,我在一旁卻是大驚,心道:一廢太子時,保二阿哥的朝臣不過被杖責,而如今卻是要被斬首,可見皇上對二阿哥已是失望之極,又豈會將皇位再傳于他?那二阿哥之子弘皙呢?皇上對他的態度又是如何?真如后世傳言的那樣,四阿哥是從弘皙手中騙得皇位的嗎?我不禁茫然,陷入沉思。
康熙五十七年注定是多事之秋,朱天保案剛過不久,三月又傳來準噶爾兵侵藏,拉藏汗陣亡的消息。皇上大駭,急召集群臣會議,決定派侍衛色愣和西安將軍額倫特各自率兵數千人,從青海出發進兵西藏。
四月要將皇太后的梓官送入地宮??紤]皇上剛剛痊愈,恐其過度傷心有累身體,德公公遂勸皇上不必親自前往?;噬峡紤]再三,終是答應,遂命雍親王負責整個事務,并在陵前代為宣讀祭文。
過了一段時日,雍親王便來覲見,將皇太后入葬之事詳細轉述給皇上?;噬下牶笫譂M意,然我看到四阿哥因操勞而消瘦的形容,卻很是心痛。
待四阿哥將事務交代完畢,又見他看著皇上,神色擔憂。忽又聽他對皇上道:“啟稟皇阿瑪,如今圓明園中的芍藥開得正艷,兒臣懇請皇阿瑪,去兒臣園中觀賞會飲,不知皇阿瑪意下如何?”
想到這幾日皇上的心情,我亦是主張去散散心,遂朝四阿哥感激地笑了一笑?;噬弦嗫紤]了片刻,遂長舒一口氣,道:“好,朕明日去!”
四阿哥領旨,并言回去準備,皇上點點頭,四阿哥遂離開。
次日,隨皇上來到圓明園,果見芍藥花開得艷麗非凡:紅的,嬌艷欲滴;白的,賽那月下白雪。時而幽香,時而濃郁。而四阿哥就在這花叢中擺好了宴席,與皇上一邊觀花,一邊酌飲。
席間皇上突然來了興趣,讓四阿哥對著此景賦詩一首。只見四阿哥亦不推脫,而是沉思片刻,遂吟道:“長夏初臨芍藥開,熏風拂席送香來。仙姿綽約翻紅袖,月影婆娑照綠杯?!?/p>
皇上聽后不住地稱贊,言其詩情增進不少。又飲了一兩杯,忽又聽皇上對四阿哥道:“胤禛,前次給朕背書的那個孫子,如何不見???”
四阿哥回道:“兒臣怕其年幼頑劣,打擾了皇阿瑪的雅興,遂未叫其來。”
皇上笑道:“無妨,無妨。速讓其來陪侍!”
四阿哥一聽,遂轉身吩咐家人去喚弘歷。片刻,就見弘歷過來,給皇上見了禮。皇上見他,甚是喜愛,讓他不要拘謹,并讓其坐在自己的身邊。
弘歷坐到皇上身邊,終是忍不住,回頭看著我道:“姑姑,好久未見姑姑,不知姑姑可想弘歷?”
我正待回答,卻見皇上指著我,驚訝地問他道:“你竟認得她嗎?”
只見弘歷點點頭道:“是的!弘歷是在宮中認識姑姑的,姑姑待弘歷一向親厚?!?/p>
皇上聽后,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再看看弘歷,少頃,忽聽他道:“倒是朕將你們的緣分耽誤了!”言語似有自責,又有感傷。
我不由得心頭一酸,忙對皇上道:“皇上待蕓兒甚好,何出此言???”
四阿哥亦連忙應道:“兒臣亦是知足,皇阿瑪不需介懷!”
皇上并未回答我們,沉思片刻,遂低頭對弘歷道:“弘歷,陪皇爺爺到別處游玩游玩,如何?”
弘歷高興地答應,與皇上前行,我和四阿哥亦趨步預隨后陪侍,卻不料皇上回頭對我們道:“有弘歷陪侍即可,你們就不必來了!”說完,便牽著弘歷的手離去。
我和四阿哥沉默著,目送皇上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我轉身看向他,卻見他伸手,從身邊折了一支白色的芍藥,遞到我面前。我微笑著接過,卻是不語,只是低頭聞著那芍藥的芬芳。他亦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少頃,忽又聽他輕聲嘆道:“想那楊貴妃亦不過如此啊!”
聽他這么說,想到唐明皇在華清宮贈芍藥給楊貴妃的典故,遂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不禁生起一絲甜蜜。待想到,即使如他們那般恩愛,終免不了楊貴妃被唐明皇賜死馬嵬坡的命運,不禁又戚戚然,再看這芍藥,亦是索然無味。
想是察覺到我情緒的變化,忽聽他毅然地道:“蕓兒,放心!我不是唐明皇,你亦不會是楊貴妃!”
聽到他這番話,感受著他的執著,我突然釋懷,遂伸手去尋他的手,他亦伸手迎來,緊緊相握。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感受著彼此手心傳來的溫暖,站在這花叢中,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