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頭依舊暈暈沉沉的。
口干舌燥,起身找水喝,渾渾噩噩地走到客廳,卻看見爸爸媽媽坐在沙發(fā)上討論著什么。
一臉的笑,不對,應(yīng)該說是兩張笑臉,像兩朵相對的向陽花,許久不見的,難得的家里爸爸媽媽還能笑靨如花地面對面坐著說話。
記得自從爸爸的工廠倒閉之后,家里就冷清了許多,爸爸常常幾天十幾天不在家,每次回來就愁眉苦臉,頭發(fā)也白了許多,母親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不是唉聲嘆氣就是望著窗外發(fā)呆,凄冷的眼神,宛若一池秋水。
可此刻,他們卻那樣春光煥發(fā)。
寧兒,你坐下,給你說個事。媽說著,眼睛已經(jīng)快瞇成一條縫了。眼角的皺紋像幾條由同一出發(fā)點射開去的射線,延伸向鬢角。
藍寧兒坐著,什么喜事?
你和那個小莫,最近怎么樣啊?
哪個小莫?
哎呀!就是那個以前常常送你回家那個啊,還到我們家坐過呢,我不是經(jīng)常夸他嗎?人好,心眼也好,最近怎么看見你們一起回家啊?媽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連環(huán)炮似的,從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里發(fā)射出來,激動地,甚至聲音都有點哆嗦。
就是你那有錢的干兒子吧?干嘛要和我一起回家啊?他又不住這兒?
看看看,說的什么話?什么叫我有錢的干兒子?母親笑著帶著埋怨的聲音。
可不是嗎?看你那個上心的勁兒,倒是我,像你撿來的,他才是你親生的似的。每次一談到莫子揚藍寧兒特別看不慣母親那副笑吟吟的諂媚樣。
的確,爸爸媽媽都是世俗的,藍寧兒雖然很愛他們,可是有時候真的又討厭他們,看著自以為做了時髦頭發(fā)的媽媽,和其他那些更年期婦女一起談?wù)撝筮笸嵬嵊懻撝鴱埣议L李家短的時候,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會像血液一樣流遍全身。她們像一群鬧騰歇不了嘴的麻雀,那些這個年齡的婦女身上,永遠有著一種市井的味道,像是菜市場下了市的爛菜葉子爛肉混在一起的大雜燴,發(fā)酵后堵塞在下水溝里,彌漫著腐爛和惡臭的味道。看著爸爸過去對上司低三下氣地巴結(jié)的時候,那是一種怎樣的甘愿被摧殘和踐踏的人性啊?恨不得趴在地上給那些趾高氣昂的官員們舔腳趾。每每這時候,就很討厭他們。
曾經(jīng)有一天晚上,藍寧兒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想了一晚上的事情,關(guān)于年齡。是不是人一旦到了中年都會有這種氣息,沾染著濃烈香水味和油煙味的混合氣息,讓人發(fā)嘔的味道?
怎么在跟你媽說話?爸爸瞪了她一眼。
說的是實話。藍寧兒嘟囔著,把頭扭到一邊,你們叫我坐下來就說這個啊?
哪能呢?兩人相視一笑,最后終于將莫家提親的事情說了。
藍寧兒望著堆在墻角的一大摞禮物,貂絨大衣、各種名牌的化妝品以及珍奇補品和自己見都沒見過的用品。這就是,剛剛許阿姨順便送的一點東西,那個許阿姨,那天聚餐時一臉貴族氣質(zhì)的許阿姨,甚至藍寧兒都懷疑該喊姐姐還是阿姨的女人,談笑風生的伶俐的女人。是那時候藍寧兒見過的唯一例外的不具有更年期婦女綜合癥的女人。
你們,答應(yīng)了?藍寧兒幾乎聽得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海浪撞擊著,那么深刻,時間卻流得很慢,讓人喘不過起來。
這不是廢話嗎?母親笑笑說,小莫是我老早就看上的準女婿了,沒想到他家現(xiàn)在就來提親了,呵呵,沒想到,真沒想到!母親笑著,在藍寧兒眼里卻顯得那么招搖和放肆,像一道利劍,穿刺著自己的心臟。
你們怎么能這么做?!藍寧兒吼道,從座位上站起來。帶動身下的板凳倒在地上,“咚”,清脆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更加刺耳。
你這是做什么?父親抬著頭瞪著她。
我說,你們憑什么替我答應(yīng)?藍寧兒盡力深呼吸著,抑制住心中的火,這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懂什么?你一個屁孩子什么都不懂!父親紅了眼,是的,父親總是這么兇,從出生到現(xiàn)在,他一直有一個結(jié),為什么生的不是一個男孩子?而是一個遲早要嫁人的臭丫頭片子。
因此,從小到大,父親幾乎不對自己笑,小時候每次考完試要求家長簽字的時候,藍寧兒都不敢拿去給父親看,因為父親早就說過沒事別去煩他,每次都是照著父親廠里開的收據(jù)上簽的字跡慢慢描摹的。
每一次少年宮表演玩,看著其他小朋友都歡樂地奔向臺下自己爸爸的懷抱里的時候,心里就嫉妒得一陣酸楚,是的,看著那些小孩子坐在爸爸肩上時,就嫉妒得想哭,而自己往臺下望去,等待自己的永遠是空空的椅子,哪怕自己每次都是第一名,是的,哪怕是第一名,最后也只有伏在椅子上哭,空曠的少年宮,人煙散盡的凄涼,卻遠遠比不上心底寂寥的疼痛。
此刻,他又在吼自己。像一頭發(fā)怒的豹子,紅了眼的豹子,這樣瞪著自己,似乎面對的是一個爭食物的敵人。
好了好了,這么兇干什么?媽媽拉著爸爸的衣角,好好說話就是了嘛。
藍寧兒對峙著父親,第一次沒有畏畏縮縮,昂起了頭顱,甚至比父親還高半個頭。
永遠的對峙,似乎是一個世紀,埋怨,恨,十多年來的委屈,全部混合在復(fù)雜了眼神里。
你不就恨我是一個女兒嗎?這十多年不都是這樣的嗎?
怨恨的語氣和眼神,凌厲的光芒。
藍寧兒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這些埋在心底的話竟然就這樣平淡地說出來了,甚至,還沒等眼睛濕潤,就這樣平淡地說出來。
一個巴掌自然而然就落下來了,不突兀,在藍寧兒的預(yù)料之中。所以藍寧兒只是淡淡一笑,抹開了臉上粘著的凌亂的頭發(fā)。即使,過去父親對自己冷言冷語,也從未動手打過自己,因為他一致認為這個女兒是多余的,恨她,還不如就當她不存在好了。
過去的幾千個日日夜夜,他都當她不存在的,只是家里多了一張嘴巴吃飯,不過這些柴米油鹽的事也不管他的事,所以當藍寧兒六年級畢業(yè)要求父母都參加家長會時,他還根本不知道藍寧兒是在那座學校上學。
呵呵,現(xiàn)在你終于意識到我的存在了,終于,我在你眼里不再是透明的了。
藍寧兒冷笑著,依舊看著滿臉怒火的父親,這個曾經(jīng)令自己無比崇拜的男人,即使快五十歲了依舊有著劉德華般姿容的英俊男子,現(xiàn)在他被自己氣得受不了了。終于,十幾年了,被自己這個忽視了十多年的女兒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