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晴朗的午后,我獨自在閣樓里看書,林嶼森在院子外面輕聲叫我?!澳?,莫言?!蔽覍㈩^探出窗戶,看見他穿著白色的襯衫,挺拔地站在梔子盛開的樹下??匆娢?,咧著嘴朝我揮手,風將他的襯衫下擺輕輕吹起,帶起一陣淡淡的梔子馨香。我有一陣恍惚,然后輕手輕腳地下樓,害怕吵醒在屋里午覺的蘭姨。
林嶼森帶我去河邊放風箏。一只黑白相間的燕子,他說花了一個上午,自己制作的。他蹲在地上專注地給風箏穿線,有和江和相似的瘦長手指,很好看。忍住想要覆上去的沖動,別開眼睛,只覺得自己太想念江和。
他站起身,拉了拉線,看是不是牢固,對我說,“莫言,你在這里等我?!?/p>
他跑到遠處,然后飛快地往回跑,燕子搖晃著在他身后升起來。他一邊跑一邊喊我,“莫言,快看,它飛起來了?!?/p>
我接過林嶼森手中的線,感受到風箏對線的拉扯。他教我怎么控制力度,如何調節線的長度。燕子越飛越高,我驚喜出聲,轉過臉對一旁的林嶼森笑。他有一瞬間的失神,轉而恢復歡快的表情,抬頭看扶搖直上的風箏。他說,“真好?!?/p>
他送我回家。在院子門口,我們道別,夕陽讓時間有一剎那的停滯。我們都沉默,彼此無話。他猶豫著,在我就要進去的時候喊住我。摘下墻邊一朵開得正濃的梔子,遞到我面前?!澳?,你知道么,只要你快樂,我愿意做任何事?!?/p>
很久以后,回憶起這個給過我最純真感情的男孩,仍然可以清晰地記得他站在夕陽的余暉里。一張被植物和晚霞的飽和色澤深深覆蓋的英俊臉龐。瞳仁明亮濕潤,清澈見底。手里執一朵潔白的梔子,用一塵不染的純凈聲音,溫柔而鄭重地許下諾言。
只要你快樂,我愿意做任何事。
太多的事情因了摻雜著欲念的雜質,顯得那么不堪一擊,在時間的漂洗下變得蒼白單薄。但是那個干凈溫情的少年轉身離開的背影,生動成一幀美麗的畫,鐫刻進青春的記憶。彼時,是那般真摯熱烈的情感,年少無知,盲目而激越。但也因此,姿態盛大,穩固長久。白色襯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昏暗路燈光線之中,以一種不可復刻的姿態,走進歲月的深處,婉轉成青蔥記憶的一曲驪歌。
那之后不久,蘭姨病了。她在工廠做工的時候突然暈倒,被同事送到醫院。
我請了假留在醫院。她的精神狀況非常不好,一直不說話,呆滯地望著窗外,頭發蓬亂,眼神空洞,看上去失魂落魄。
在值班室,醫生拿出蘭姨的腦部CT,指著兩片腦葉的中間部位,在那里,有一團黑色的陰影。我感到一陣驚顫,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
“你是沈心蘭的女兒?”醫生沉重地發問。
我搖頭。
醫生指著片子,壓低聲音說,“在腦干部位我們發現了腫瘤,已經開始壓迫神經,至于是不是惡性的,還要等進一步檢查。所以,請盡快聯系她的直系親屬?!?/p>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醫院的,不敢回病房。白晃晃的太陽照得瀝青的地面一層迷蒙的霧氣,熱浪裹挾著烈日炙烤后的復雜氣味直往鼻子里鉆。十字路口紅綠燈紅了又綠,綠了又紅。我呆呆地站著,只覺得茫然無助,于是蹲下身,緊緊捂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