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在蘭姨隔壁。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外面的雪依然在落，我想象著它們堆積起來，給這個世界蓋上一床雪白的棉被。只是，這棉被并不能御寒，很多生命活不過這樣嚴寒的冬天。

我聽見蘭姨房里傳來悉索的細微聲音。她也沒有睡著，大概又是疼痛難忍。我翻個身，還是不放心，于是起身披上衣服。在門外靜靜站了一會兒，聲響沒有消失。

“蘭姨？”我輕輕叫她。

半天沒有動靜，我有些慌。推開門，蘭姨靠在床上。窗戶開著，冷冽的風夾雜著雪粒子竄進來。明亮的雪將屋子照得很亮。

“把你吵醒了？”蘭姨轉過頭看我。

我走過去把窗戶關上，這樣冷的天。

“莫言，你還記得那個雪天么？”

“我的人生在那時候就已經結束了。那時候我那么恨你，恨喬子玲。我做夢都在想，喬子玲，你終究是贏了，你沒能搶走江柄生，但是你的女兒做到了。”蘭姨兀自說著。我默默地聽。

“可是你畢竟沒有錯，我們上一輩的恩怨不該牽扯到你……”

“只是我還能怎么辦呢，莫言，我沒有辦法，沒有人知道我的苦。我知道江柄生自始至終都不愛我。他娶了我不過是為了一個光明的前途，我在他的心里，終究不過如此……”

“我知道他愛的是你母親，我逼迫他拋棄你母親，還有你。江和不是他親生的，他并不在意。他對我根本就不在意。你的母親死了，他自責，堅持把你接過來。我不同意他就和我大吵，說我不配做母親。是啊，我是一個母親，可我也是一個女人。我只希望好好地過日子，和我的丈夫，和我愛的人……”

“我真是太錯了。我傻到以為留住他的人，他的心早晚會過來，我是太錯了。我早該知道會有報應，我早該知道……”

蘭姨低聲哭泣，用變了調的聲音向我講述著她與江叔以及我母親之間的愛恨糾纏。是那樣遙遠的世界，彼時，江叔放棄我母親到蘭姨的身邊，然而掙扎了大半輩子的蘭姨依然什么都沒有得到。



我不忍再聽。“蘭姨，你累了，應該休息。”我說。

“是啊，我是累了，太累了。”

“莫言，如今我已經沒有什么不甘心。這是命。我們終究逃不過命。江和恨我是應該的，我的確不是一個好母親。掙扎了一輩子，最后還是失敗。這就是我的一輩子。”她說著，閉上眼睛，眼淚從臉旁滑落。

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蘭姨的淚。她終于不用再落淚，終于不用再痛苦掙扎。清晨我像往常一樣去看她，她安靜地躺在那里，如同安睡。只是身體已經冰涼，她終于再不必感知世間的冷暖。這個荒涼的世界終于和她沒有關系。

我沒有落淚。死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活著才是艱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