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三彎，穿四巷，最終我被領著來到一處用桃木板造成的宅院前。胡桃木色的竹木墻壁，高高聳立；矮矮的桃花叢圍成一圈籬笆，有人在路邊的大桃樹上掛牌子，正在雕刻，隱約能看清那是“恕”字。看來，這應該就是無為賜給我的住所。

早就有人引我入院，我看見六個容貌姣好的年輕女子一字排開向我屈膝請安，她們身后還伏跪著三十多號男男女女的丫鬟仆人。“官人貴安！”六個女子異口同聲，沒一個抬頭看的，態度顯得十分卑微；與此同此，后面的男女則齊聲喊道：“老爺萬安！”

官人？這不會是無為賞我的妻妾吧？面對這樣的情景，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禁暗地輕聲驚嘆一句：“果然很古！”。我跳下馬，有個與敏兒年紀相仿的小孩馬上迎面上來牽走棗龍駒，其余的人都一動不動地伏跪在地上，一聲不吭，他們應該在等待我說些什么，然而我并沒有什么想說的。于是，我和這四五十來人就靜靜地耗著。

還是剛才領我來的軍卒，無畏的沒胡子版，上前大聲說道：“汝等起身！我主親囑，令汝等好生伺候孫恕將軍，不得有誤！”

“諾！”眾人齊聲應道，站起身來。無畏沒胡子版對我躬身抱拳，說：“將軍若無它事，吾將離去！”我點頭，他揮一揮手，領著剛才的一行軍卒走出庭院。庭院外是一條大道，再過去便是種有桃花的運河。大道上的男女老少不知什么時候全擠在庭院門前，伸長了脖子朝里看熱鬧。

這大概是我記憶中最尷尬的場面之一。眼前的人們都規規矩矩地立著，等候我說些什么，而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么。站在仆人群最前面、一個駝著背、長得瘦瘦的男子不住地望我，我自然而然地和他的眼神對在一起，也不知怎的，就突然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好讓人們散去。

“好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憋足了勁說了出來，如釋重負。而人們相互看了看，仍舊茫然地站著，竊竊私語。

“解散！”我再次大聲喊道，并揮了揮手。一個“散”字讓人聽懂了，他們開始漸漸回歸各屋。剛才那個瘦瘦的男子走上前來，再次跪在我面前，說：“老爺，小人為府上管事蔡福，老爺有事只管吩咐小人！”

“好……”仿佛看見了救星，管家，正是現在我最需要的。蔡福看起來老實忠厚，而且穿著利索，頗為干練。他沒再多說什么，領著我來到一間大房。“老爺早歇，小人自在鄰屋，若有事只管喚小人。”說完他便退身而出。

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房子，古色古香的實木家具擺設四周，繪畫著青松山石的屏風將房間隔斷成好幾個區塊，最特別的，自然還是沒有房頂——墻壁很高，頭頂卻是空的。我第一次從房間里往上仰視，能看見的依然是那遙遠天空中起伏的紅色波光，將房間照得通亮。

我不禁拿眼前與兩天前在監獄中的情形比較——想有光，就沒有屋頂；沒有自由的牢獄，反而有遮風擋雨的天頂，這和我原來所熟知的世界相比較，真有些諷刺的意味。只是，在這個無風無雨的昏暗世界，屋頂除了剝奪光明，還有何用？

我來到鏤著精細花紋的床前，躺下來，光滑柔軟的絲綢被子如同流水一般地遮蓋在胸前，床墊是相當晅柔的，我能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瞬間放松，很快，我就閉上了眼睛。

我看見蔚藍的天空，白云從我眼前飛過。一切是那么藍，我在廣袤的空中緩緩地滑翔，沒有翅膀，沒有降落傘，更不是在開飛機，于是，我便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一個不算太糟的夢。我就這樣自由地在天空飛，身體已經很累了，累到就算知道在做夢也很當真。這樣干凈而蔚藍的天空，和昏暗的地下世界比起來，有什么讓人不忘返的理由呢？這個夢，讓我打心里感謝原來的藍天、白云。

這樣魂游的狀態維持了有那么一會兒，我滿足于其中。但是很快地，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開始鉆進我耳朵。“篤、篤、篤……”那聲音陸陸續續，門外的人似乎生怕驚醒我，所以不敢太用力，然而這樣的節奏其實根本讓人無法入睡。無奈，我勉強橫掃幾天下來的疲勞，跑去開門。門乍一開，沒人，我四下張望，發現一位妙齡女子低著頭半跪在我腰前。

她跪得離我那么近，我冷不防到抽一口氣，后退兩步。“你是誰？”

那女子似乎也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頭垂得更低了：“卑妾當死，驚嚇了官人！”

我定了定神，這似乎是白天里跪在最前面那六個女子之一。我揉了揉眼，問：“你叫什么？來做什么？”

“妾名鈺漣，官人新到，諸事必不曉規矩，吾與姐妹特經商討，薦吾來侍君入寢。”

“侍寢？”我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這個……鈺漣？”我不住地結巴，這種事情怎么說呢，在她看來也許是應該的，而我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想法。“這個侍寢么，就算了……呃……”

鈺漣聞言抬頭來看，我低頭正好和她四目相對。她是那種典型的賢淑美人，瓜子臉，丹鳳眼，明眸如清泉一般閃動，她的皮膚猶如初生的嬰兒一般，臉頰兩側恰到好處地長著一對小酒窩，不笑便已讓人陶醉。那是一張嬌美到讓人不敢久視的容顏。

我清了清嗓子，卻發現越發結巴：“那個……這樣子……我今天比較累了，想自己一個人休息……侍寢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鈺漣微微皺了皺眉頭，有些意外的樣子，但很快就淡然地回應一聲：“諾！”然后轉身款款而去。她的身材非常好，豐腴而不失苗條，根據她的臉蛋及她的背影，我完全猜測不出她的年齡。我曾說過，這里的女子著裝比較講究，雖然是絲綢，卻絕非簡單的寬服，在設計上已經能將女子的線條美很好地展現出來。眼前的鈺漣穿著的是灰白色紗布做成的衣服，肩膀與袖口微微泛紅，襯上她紅潤的皮膚，簡直活脫脫一位荷花仙子。

我癡癡地看著她緩緩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不禁產生一絲悔意。長夜漫漫，有這樣一位佳人陪伴，是否會過得快些？我暗自苦笑一聲，沒有人能理解我遭遇了怎樣的不可思議，有怎能有人愿意陪在不可理解的人身邊呢？

我關上門，回到床邊躺下，卻任憑怎么數綿羊，我也睡不著了。我就握著那滑柔的絲被，將它舉到空中，任它流水般順手臂滑下，往返多次，心中越來越后悔沒有留下鈺漣。最后，我一把甩開絲被，徑直推開門朝院子走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小小年紀，卻動不動失眠！

院子里靜悄悄，連一絲風聲都沒有——是啊，這里沒有額外的空氣流動。亮如白晝——我的錯，這里根本不分晝夜，我搞不懂，這里的人們是怎么分辨白天黑夜的？都那么亮，想想，家家沒有天花板的。人們怎么確定自己什么時候應該睡覺呢？

我胡思亂想著，冷不防從西墻外傳來幾聲兮兮數數的聲音，聲音很輕，我不禁豎起耳朵湊上前去，想聽個明白，而那聲音卻越來越輕，簡直要消失在桃木板一般，我便不知不覺地將耳朵完全貼了上去。

然而，正當我用心聽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女人慘叫聲從那邊驟然響起，這一聲喊叫，凄涼而恐怖，僅僅是憑那聲音里含著的可怕，就令我瞬間毛骨悚然，我全身猶如通了電一般打了個激靈，一下子直起身子。

聲音很快就變成了低悶的咽唔聲，那很容易讓人猜想到喊叫的女子被捂住了嘴。有采花賊之類的歹人？這是我腦袋里最先冒出的猜想。緊接著，一陣沉重而緊促的腳步聲從剛才的尖叫處快速往外而去。我來的時候已經發現，隔壁的宅院與我這一樣，倘若真是盜賊，他逃跑的方向必定經過我家側門。我幾步來到門前，看見對面的窗子、門都虛掩著，膽小怕事的普通百姓都躲藏在門后角落，露出一雙雙害怕的眼睛觀瞧，卻沒人有沖出門來打抱不平的跡象，宛如一群被驚嚇到的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