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還尚未從酒醉的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就已經照例被管家帶領著走在去桃花園的路上。終日活在桃花酒與六位美人的麻醉中,我絲毫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然而就在隱約將要到達桃花園的幽深小徑時,我猛然看見不知為何觸動我心的一個場景。
那是棗龍駒被馬童牽著走在青草地上啃草的情景,確切的說來,應該是棗龍駒的一個眼神觸動了我的心。那時候的棗龍駒分明看見我由管家領著往前走,它應該是從我那閃耀著興奮的臉上感覺到了明顯的倦怠感,瞬間,它瞅著我的眼神變得困惑不已。猶如巨大的黑珍珠一般的馬眼睛透露出來的困惑和關心毫不吝惜地投送給我——我從不知道原來馬是能通過眼睛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自從上次從無生和玄武的手中僥幸逃生回來,我一直沒有見到棗龍駒。今天看到它,久違的親切才突然來襲,它雖然不懂人話,卻與我共同出生入死,兩次三番救我于危急中,可以算得上是患難之交了。對了,它還意外地獲得了烈蒙的力量,我親眼看到它從背上生出白藤,還穿刺破了馬鞍,雖然我不明白它怎么會擁有的——事實上自從我回來,就一直沒有去想過棗龍駒的事情——如今想想,卻有些明了。我很快記得我騎著它擊退山熊的時候,我在潛水中被綠色觸手撂倒,重新擁有了原本被青龍吸走的力量,我也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它也被觸手密集地包圍著,那么,也許在那個時刻它也同樣被賦予了源自我身上的烈蒙?
我身上的烈蒙擁有記憶,這是爺爺告訴我的,它能讓我的細胞保持二十多歲的機能,還能記住我體內擁有過的所有植物的特性,所以我很確定棗龍駒身上的白藤一定是來自于我。后來,青龍再一次包裹住我,將我體內重獲的烈蒙又復吸得一干二凈,值得注意的是,棗龍駒幸免于難,它沒有遭到青龍的毒手,于是,它身上的烈蒙得以保存,也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不禁點點頭,弄清楚這一點,我對棗龍駒的印象稍微有了新的變化。爺爺說過,烈蒙是基因級別的事物,擁有記憶的特點,其實已經算得上某種遺傳介質了。棗龍駒接受了來自我的遺傳介質,那么它是否也算得上是我的分身?
想得多了點,但是一想到這里,我似乎能很清楚地理解了它眼里流露出的關切和困惑。就好像我自己看見自己頹廢而欲罷不能的樣子一樣。
這個想法就好像四月開春時最早的一絲涼風,充滿涼意地拂過我的面門,使尚不能從酒醉中清醒的我激靈打了個冷戰,腦子瞬間也清醒了許多。我這是在做什么?我為什么要天天做這些事情?為什么循環在桃花酒和女人之間無法自拔?
緊接著,一個令我后怕無窮的問題自然地闖進腦海:我來這里多久了?
是的,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來到地下世界多久的問題了。無日無夜的暗紅天空,早就模糊了時間的運行。這一想,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我難道就在這樣的紙醉金迷中度過一生嗎?
我忘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來這里是為什么?我要做什么?我的前世今生還要不要弄清楚?爺爺、外公、孫哲、母親……這些人的存在對我來說還有沒有意義?
這些問題,我盡然統統忘掉了!這次再度想起,腦袋中不禁一陣痛楚。沉重不堪的腦子,似乎不怎么允許我多想任何問題。我想得越多,痛楚感越強。我忍不住抱著頭,蹲下了身子。
周圍的仆人紛紛圍上前,“老爺、老爺”地叫個不停。我被腦中的疼痛折磨得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當再度睜開眼,看見面前小路邊流淌的小泉正清楚地映出自己的臉龐。無神的額頭,坍塌深陷的眼窩,空洞的眼睛,松垮而腫脹的臉,還有顯得有些灰白的嘴唇,這個狀態,絕對不是曾經熟悉的自己。難道失去了烈蒙,歲月已經開始在我身上瞬間發生作用了?
我不得不歸咎于美酒和美人,我目前的狀態,也許正是她們想要的效果。想到這里,我猛地站起身,邁過泉水,跳到馬童身邊,一把奪過韁繩,翻身躍上棗龍駒馬背,一抖韁繩,棗龍駒嘶鳴一聲,沖開仆人和管家,朝大門飛奔而去。
混沌和痛楚中,我牢牢拽住韁繩,努力瞄準方向。騎馬沖出大門,拐兩個彎,在一棟大宅門前停了下來。因為酒醉沒醒,棗龍駒急停下時,我沒有抓牢,一不小心跌落在地,腰部摔在青石板上,疼得我齜牙咧嘴。
我扶著腰站起身來,確認眼前的大宅門上寫著的是“無畏”二字后,一瘸一拐地往里走去。看門的守衛清一色都是無畏模樣的士兵,他們吃驚地望著我這位不速之客,一時間似乎都忘了阻攔。直到我闖進第二道門,才有兩個士兵用長槍擋住了我的去路。
“大膽!汝為何人?安敢獨闖將軍府!”
我用迷離無神的眼望了望他們,兩個人無疑還是長著同一張無畏的臉,只是一個顯得年輕些,一個顯得年長些。
“我要見無畏將軍……”幾乎是拼出吃奶的勁兒,我沖他們無力地喊著。說完只覺眼前一黑,不覺撲通一聲跌坐在地,大口喘氣。
兩個士兵大概也被我的狀況嚇到了,年長的沖年輕的使了使眼色,轉身跑回里堂報告,留下年輕的獨自看著我。
我朝他看了兩眼。無畏的年青版沒錯,沒有胡須,白凈的臉。無畏將軍剛誕生時應該也是這樣。我想起幾天前親眼看到無生洞里造出無畏的過程,不禁朝他笑了笑。他見了,莫名其妙,不覺加大警惕,握緊長槍對準了我的脖子。
有力的、有節奏的、卻明顯聽得出是很多人的腳步聲快速走進。無畏將軍腰間別劍出現在大堂內,看見我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大吃一驚,慌忙上前扶起我。
“孫恕,何故如此?”
我看著他的臉上寫滿了關切,不覺心里涌起一陣暖流。無畏將軍身上時刻散發著一股正氣,這很容易讓身邊的人充滿力量。只見他叫人挪來椅子,將我扶到椅子上坐下,聞到我滿嘴的酒氣,皺了皺眉頭,令人端來一杯茶,讓我喝下。我喝了一口,滿口清香,不覺神清氣爽許多,腦袋竟然也一下子清醒無比。
“孫恕,緣何醉到如此模樣?”無畏皺著眉頭問道。
我看清了他的臉,仿佛是訴訟一般忍不住大聲說道:“將軍!她們要麻痹我!都是她們一手造成的,讓我離開那里……”
周圍的軍士被我的反應的嚇了一跳,紛紛面面相覷。無畏將軍更是皺緊了眉頭,伸出手來按住我的胳膊。
“孫恕莫急,慢慢道來,何人欲加害于汝?”
“鈺漣、婼萱、婼浵、妺霓、婧凌、茜狄……”
無畏將軍聽了,滿臉疑惑,早有知情的軍士上前說道:“此為孫恕將軍六位夫人。”無畏將軍聽后點點頭,眉頭舒展開來。對我嘆了口氣。
“六位夫人可曾終日與汝飲酒作樂?”
我點點頭。
“呔!”無畏將軍搖了搖頭,說:“此非為六夫人之過,此為無為主公之策。我嘗聞言,自主公建都立宮以來,常立府院與絕色美女若干,只等猶如孫恕如此之奇人,悉數賞賜,府中有桃花美酒,世間少見,飲一盅則喪志,名曰犒賞,實為軟禁。”
果然,這一切都是無為的安排。
“可百年即過,無人受賞,世人皆以為謠傳,未曾想賢弟便為第一人。”
原來,那么多年了,六位美女一直被關在桃花園府中,只等我這樣的人來了以酒色招待,只為了喪失我的斗志,看來無為一定是害怕我身上的什么東西,才會那么顧忌。
“將軍明鑒,我并無意沉溺在酒色之中,希望將軍能幫我脫離這樣的境況!”
無畏將軍再度嘆氣,眉頭鎖得比方才更緊了。
“只怕暫無良策……”說完,他為難地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看得出來,他身在無為之下,對于這樣的安排一時半會根本沒有辦法。“此等賞賜非同小可,凡人未曾得此,只怕主公囚汝之意已決許久,犒賞亦為錦囊之計。”
我等了許久,見無畏將軍除了嘆氣,就是搖頭,看起來絲毫沒能想出有什么解救的法子。確實是,這不是懲罰,可以在無為面前幫我求情。這是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至高賞賜,雖然應該很多人都知道這最終的目的不懷好意,但是相信沒有人能夠提出反駁的正當理由。
我失望地收回眼神,想著,一會去可能又就回到桃花酒與美色之間無盡的混沌之中,不覺自顧自地站起來,沖無畏將軍一抱拳。
“多謝將軍,今天不請自來,打擾到將軍,還望見諒……”說完,轉身慢慢地朝大門走去。
“且慢!”將軍猛地喊住我,“孫恕若有意擺脫聲色之災,吾可令敏兒前來作伴!望其醒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