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有好多好多話要對敏兒說。
他是我到這個奇妙的世界里來真正發(fā)生交流的第一人,也是我迄今見過的最善良的兩個人之一。他身為人質(zhì),雖然在無畏將軍的庇護下沒有受到大的苦難,但是他被禁錮的內(nèi)心,對自由的渴望,有誰能了解呢?即便是這樣的環(huán)境里,在所有人視我為異類的情況下,他仍能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我悉心照顧,常常令我感動。雖然他喊我“哥哥”,但是這種心存大愛,不得不讓我對他由衷地敬佩。
這里提到他只是其中一位,另一位,就是林如心了。
想到這個名字,我的腦子仿佛是被針刺了一般。往事如同一縷白色的曙光那樣從上而下一點點傾瀉,那些事情于我來說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就是這樣的落差,造成了恍如隔世的錯覺,進而形成了一點點的痛感。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林如心了,最近的一次是在杭州浙江大學(xué)紫金港校區(qū)二樓的學(xué)生食堂里,寬廣的空間里整齊地擺放著餐桌,那種與凳子相連的餐桌,遠處的分門別類地設(shè)立了諸多窗口,有賣飯菜的,有賣小吃的,有賣餛飩面條的,也有專門面向回族學(xué)生的清真窗口。每個窗口都有一位身穿多少沾了些油漬的廚師,在火光和油煙中揮汗如雨。學(xué)生就像大海中的某種魚群一般,排著隊進進出出。于是,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音。時鐵勺與鐵鍋相碰的炒菜聲,學(xué)生說話、喊叫以及嬉笑的喧嘩聲,巨大的抽油煙機運轉(zhuǎn)時的轟隆聲,以及學(xué)生每取一份飯菜刷卡時的“滴滴”聲……所有的這些聲響在偌大的食堂空間里來回游蕩,產(chǎn)生共鳴,這個時候,你只有豎起耳朵,才能額外地聽到食堂以外的遠處操場上傳來人們打籃球的聲響。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我與亭亭玉立的林如心面對面坐著聊天,那個時候我也知道了她已經(jīng)是童西劍的女友。
當(dāng)時,我是很意外的。他們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不想問。高中時我只記得他們都是我在學(xué)校里最重要的兩個朋友。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一直提醒自己她已經(jīng)是我高中唯一好朋友的女友,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我仍然會在腦海中浮想她的模樣。
“哥哥!”敏兒端來一杯水,水中浸著兩葉烈蒙。我靠在床邊,接過杯子,喝了下去。一時間神清氣爽許多。
“敏兒!”我久久地望著他,衷心地說了一句:“謝謝!”
不知為何,他臉上浮現(xiàn)兩塊紅暈。“哥哥無端哪來那么多客氣,弟弟應(yīng)當(dāng)做的。”
“不是指你給我送來烈蒙的事。我謝的是你的善良……”我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那里閃著清澈的光。順勢我又抬頭看天空,沒有屋頂?shù)姆孔永铮铱匆妶A形的、昏紅的天空,與敏兒的眼神形成鮮明的對比。
窗子外,我自制的計時裝置,不快不慢地敲出“篤”聲,那是竹管倒出水后敲在花崗巖上的聲響。除此以外,窗外一片寂靜。這里沒有風(fēng),沒有雨,自然也就沒有風(fēng)吹草動的聲音,鳥和蟲也少得可憐。
“我有些厭倦了這樣的日子……”我望著敏兒突然說道,“整日飲酒,醉生夢死,無所事事,她們……其實都非常想懷上我的孩子,而你說過她們是無為指派的,我不知道她們的真實意圖是什么,所以我時時刻刻都要提防她們,哪怕是醉酒也是如此。”
敏兒無語地望著我半天,說:“終日醉酒,實乃無為主公軟禁哥哥之法,著實無益——哥哥有何打算?”
我想了半天,最后還是無奈地搖搖頭。
“我只怕長此下去,就算有烈蒙滋養(yǎng),也會得個少年癡呆癥。”
“少年癡呆癥?”敏兒重復(fù)道,顯然他無法理會這個詞的意思。
“少年癡呆癥,就是年紀輕輕就腦袋壞掉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天天這樣喝酒,不做什么事情,腦子遲早會傻掉……你知道……因為不用它。”
敏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哥哥家鄉(xiāng)何處?”
家鄉(xiāng)?他問我家鄉(xiāng)做什么?
“……橘州,你知道?”
敏兒搖搖頭。
“哥哥既覺無事,教我橘州方言如何?恰似哥哥這樣說話,一來哥哥也算有事,二來敏兒也方便與哥哥訴說。”
我的腦袋立刻回轉(zhuǎn)起來。我什么時候在他面前說過橘州方言?應(yīng)該不可能,因為我自己都根本不會說。那么敏兒是把我說的最普通不過的普通話當(dāng)成了方言?我不禁嘿嘿一笑,想和他解釋,但又放棄了。
“好啊!我教你!”
于是,我認真地教敏兒說普通話。首先告訴他一些日常詞語,并不算難事,因為和他說的話并沒有非常大的區(qū)別,只是表達的詞匯差異罷了,何況有許多表達都是相同的。從“吃飯”、“睡覺”等基本用詞到俏皮話、成語,我統(tǒng)統(tǒng)交給敏兒那是什么意思,怎么用。敏兒記憶力非常好,我說的他很快就記住并能說出來,雖然有的詞他還是無法理會具體的意思。
從這一刻開始,我是真的將敏兒當(dāng)作兄弟了。雖然原來感情就不錯,但是終歸說話不同,言語交流有障礙,縱然敏兒萬分積極地理解我,但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很難合拍一樣。而今,既然我說什么他能明白,他就成了我的傾訴對象,兩個人明顯默契許多。
身處世界,如果沒有知心者,便不算活著。這是我的想法。
我也將我的成長告訴敏兒,我的家鄉(xiāng)、我的爺爺、我的外公,我的學(xué)校……敏兒對我說的一切都是那么感興趣,時而癡癡地聽著,時而忍不住打斷我的話提問,仿佛像是聽我述說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一般。當(dāng)然,我沒有和他說烈蒙令我改變身體狀態(tài)的事,還有孫哲的事,那對如今的我來說仿佛一去不返的噩夢一般。
“哥哥,我欲前往……”他一開口就意識到了語言的慣性沒有改過,馬上說:“……若有可能,我真想去你生活的那個世界。”
我笑著看他。敏兒是長得非常清秀的男孩,當(dāng)然了,他已經(jīng)年過五十了,但是他的臉看起來只是個十幾歲的中學(xué)生一般。我想,不光是他的生理年輕,也許他的心智都還停留在那個歲數(shù)罷,所以能有如此充沛的學(xué)習(xí)能力。
“可以啊,如果有可能,我一定帶你去那個世界走走!”
我倆相視而笑。
門口傳來“嘚嘚”的敲門聲,急速而輕微。我起身前去開門,詫異地看見之前我叮囑計時的丫鬟淚流滿面地跪在門前。
“老爺……”她啜泣地指著庭院說,“無處可劃也……”
我抬頭,看到整個院子地上已經(jīng)畫滿了橫杠,連墻上也用石塊畫了白色的橫杠。是我要她每聽到竹管敲擊一聲,就畫一筆。她便照做了,地上不夠用了,就畫到墻上,這下子應(yīng)該是沒地方畫了,就急哭了。
我忍俊不禁,呵呵笑了起來。扶起她,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潔兒!”
“嗯,潔兒,這不怪你,沒事!來!”我招呼敏兒和潔兒,到了竹管前,接過潔兒手中的小棍,說:“你在心中默數(shù),竹管敲擊60下,你就記下一劃,你記滿十二下,就可以換另一個丫鬟過來劃,同樣的,她畫滿十二筆時,你就要劃這些數(shù)字……”我耐心地將阿拉伯?dāng)?shù)字0-9告訴她,竹管敲擊60下為一小時,兩個人分別記錄24小時便是一天,教會她記錄,我就能知道日期了。
一開始,潔兒并不能很好地掌握要領(lǐng),作為這個府院里的底層女性,她也許連最簡單的“一、二、三……”都不會寫。敏兒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一點點地教潔兒怎么寫,當(dāng)她學(xué)會了,敏兒又讓她叫來另一名丫鬟,同樣教會了她。
三個人因為學(xué)會了新的知識而興奮不已,兩個丫鬟高興得跳起舞來。我看到他們高興地樣子,也隨之開心地笑了起來。敏兒要把墻上畫著的橫杠清除,我阻止了他。
“不用,墻面上空蕩蕩的真沒什么意思,潔兒畫得也不錯,只是需要修飾一下!”
我拿起潔兒手中的小石塊,在密密麻麻布滿了橫杠的墻上簡單地畫了起來,不過一會兒,墻上的橫杠被我描得規(guī)規(guī)整整,儼然一幅美麗的墻紙。丫鬟們看了這特別的墻面,不禁又拍手歡呼起來。我暗自想,敏兒能來實在太好了,自從他來了以后,我明顯就開心了許多,心情也舒適不少。
正在高興間,院子門口傳來一聲“咣當(dāng)”,歡笑瞬時停止。我隨即來到門外,看到門邊的笤帚倒在一只水缸上,應(yīng)該是誰碰倒了掃帚,掃帚把敲在未滿的水缸上發(fā)出的聲響。我抬眼望去,看到一個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
看那走路的模樣,不用猜就知道,是管家蔡福。